天氣熱,公務又多,加以飲食不慎,袁世凱病了。病是小病,但問疾的人絡繹不絕,都由袁世凱的侍從,彷彿清朝「御前大臣」的袁乃寬接待。問疾的人,十之八九被擋了駕,只有極少數的才能在病榻前,向袁世凱親自慰問。

這極少數的人中,當然有徐世昌。他由袁乃寬陪著進入袁世凱臥室,只見屏風後面,裙幅隱約,床下一雙繡花拖鞋,床上一方猩紅絲巾,可見病中不摒妾侍,徐世昌便知道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病。

而袁世凱的精神卻顯得頗為衰颯,不知是真的如此,還是有意做作。但聽他歎口氣說:「平日我不服老,一病才知年紀不饒人。」

「大總統的體質,向來康強。人生小病,算是偷閒,尤其是大總統,日理萬機,正好趁此機會休養幾日。」

「病中百感交集。」袁世凱搖搖頭說,「人生在世,不能不生病。生死難以預料。我捫心自問,才具雖不足以望古人,但是環顧當世,自以為還無出其右——」

「正是如此。大總統繫天下重望,千萬珍攝。」徐世昌勸道,「出語蕭瑟,真不忍聞!」

「倒不是我出語蕭瑟。既然負了這樣的大責任,總不能不為天下後世打算。」袁世凱略微有些氣喘,但精神卻很好,語聲仍然沉著有力,「四年以來,志未盡展。如果去位,繼任的人,雖已照規定,預先書名,藏在石室金匱,但怕才力還不如我。菊人,你想,將來中國的安危,豈不可慮?」

這話在徐世昌聽來,很不是滋味。因為金匱石室中的名字,他亦是夠資格的——其事起於上年八月間,據說是梁啟超的一個弟子的創議,仿照清朝秘密立儲的制度,大總統繼任人,由現任大總統推薦之,預先書名於嘉禾金簡,藏於石室金匱。大總統因故,由國務卿率領百僚,宣誓開匱,依照先後次序承繼。袁世凱對這個建議,欣然嘉納,交由「御用」的參政院,完成立法,同時規定大總統的任期為十年。

根據參政院的法案,袁世凱特為下令,建立「石室金匱」之制。匱在室內,無從得見,而石室卻有無數人見過,在居仁堂右面,過豐澤園轉向卍字廊的小丘阜上,是個九尺五寸高的四方形大石盒子,石色青白,配上混金鎖鍵,顯得極其莊嚴。袁世凱所寫的三個名字,雖不得而知,但傳子傳賢不論,則徐世昌亦顯然是夠得上資格的一個,因而聽了那番話,心裡很不是滋味。

就這沉吟未答之際,魯莽的袁乃寬,在旁邊開了口:「總統任期有定,不足以盡大總統安邦定國的大才。」他大聲說道,「還不如改國體!」

這話一出口,兩隻眼睛直盯在徐世昌臉上——他練就「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功夫,把臉慢慢低了下去,細看羊毛地毯上五福捧壽的花紋。他不曾變色,袁世凱卻變色了。

※※※

就在這天晚上,府學衚衕段宅有一桌麻將,除了主人以外,一個是參政院副院長汪大燮,一個是袁世凱的兒女親家孫寶琦,還有一個是楊士琦,正輪到他摸牌,聽差來說,「大總統來電話。」

於是楊士琦將伸出去的手縮了回來,便待起身。他下家的孫寶琦,愛賭而技不精,又最性急,便拉著他說:「杏城,你先打了這張牌!」

「不忙,不忙!」楊士琦將面前的牌一覆,到段祺瑞書房裏去聽直通公府的專線電話。

「奇怪!就先摸牌打了,也不要緊。」孫寶琦咕噥著說,「偏要讓我等。」

「慕老,你還看不出來?」汪大燮指著楊士琦門前的牌說,「門前條子一張不見,明明是副清一色,要摸的這張牌,出入甚大,當然要慎重將事。」

一看果然,楊士琦吃出兩副條子,看模樣已經等張。段祺瑞便說:「糟了,我剛摸進一張七條,非打不可的。」

汪大燮看了看笑了。「這一說,芝老自己招供!」他說,「是一副筒子一色。」

孫寶琦定睛細看,段祺瑞門前的牌,也是筒子一張不見,卻拆打了六九萬、二五條兩個好搭子,見得汪大燮的判斷,絲毫不誤,因而大為緊張。

就這樣論著牌,好半天才見楊士琦回座。「該誰打?」他問。

「咦!」孫寶琦詫異,「不是該你抓牌嗎?」

「喔,喔,我忘掉了。」說著抓起牌看了一下,往外就打,是張一筒。

「碰!」段祺瑞碰了一筒,略一躊躇,將七條打了出來。

又是:「碰!」這回是楊士琦,卻很快地又改口:「不碰不碰。」

「不行!你這副牌尤其不能通融,非碰不可。」

「那就碰吧。」

碰了打三條,孫寶琦便說:「是吊麻將了,不外乎一、二、四、五條四張牌。」他轉臉向段祺瑞說,「三副下地了!當心吃包子。」

接下來便是他抓牌,抓一張六條。他已經聽張,是二五條,這時當然追一張三條,聽嵌五條。

過了好一會兒,沒有人和牌。輪到段祺瑞抓牌,抓進一張五條,毫不遲疑地說:「『兩不包三』!」接著便把那張條子打了出來。

孫寶琦如獲至寶,說聲:「好險!」將牌和倒。

「芝老什麼牌?」汪大燮問。

「你看!」攤牌一看,是紅中一嵌的筒子湊一色。

「杏城呢?」

幾乎是同時發聲,楊士琦喊道:「該打,該打!我失和。」

四張牌翻開來是單吊五條,本應攔孫寶琦和的,自己錯過了。

「杏城!」段祺瑞的笑容盡斂,「你的心事嚴重!」

楊士琦點點頭。

「那就不要打牌了!」

「不,不!沒有什麼。」楊士琦不願掃大家的興。但他必須找個機會跟段祺瑞說句話,所以自動提出折衷的辦法,「吃了飯再打。」

於是暫時歇手。當聽差在鋪排桌面,準備開飯時,四個人隨意閑坐。只有楊士琦坐不住,在客廳裏來回踱方步。踱了好一會,突然停住,正好在段祺瑞面前。

「芝泉!」他是憂心忡忡的神色,「項城的病不輕!一旦不諱,將如之何?總要有個預備才好。」

語聲並不高,但語氣急促,而且是在極清靜的客廳裏,所以在瀏覽字畫的孫寶琦和汪大燮都回過頭來,並且不約而同地注視著段祺瑞,要看他作何表示?

段祺瑞神色不動,平靜地答道:「有副總統在。」

楊士琦說不下去了。踱了半天的方步,打好一篇勸段祺瑞擁護袁世凱稱帝的腹稿,白費心血,完全無用。

※※※

打完牌,送走了客人,段祺瑞不回上房到書齋,悄悄由後門而進的徐樹錚,已經等了好半天了。

「這一趟,真的要辭了!」段祺瑞一見面就說,「項城今天派楊杏城正式來試探。」接著,他將經過情形,約略說了一遍。

「那麼,項城呢?真的病勢不輕?」

「沒有這話。」

徐樹錚大為搖頭:「楊杏城也是一個腳色,何以這麼不會說話?他的意思,竟是重在『立儲』,此刻那裏談得到此?」

「不管稱帝也罷,立儲也罷,我們要想個應付的辦法。看看怎麼能勸得項城打消此意?」

徐樹錚略想一想,從容答道:「老師,我有八個字:『不可不勸,不可固勸』。」

段祺瑞一愣。「『不可不勸』,當然!」他問,「怎麼叫『不可固勸』?」

「二楊他們,一心一意要撮弄他坐到熱灶上去,不妨聽之。」徐樹錚放低了聲音說,「等項城下不得臺,那時還不是老師來收拾殘局?」

這句話意味深長,段祺瑞覺得頗耐咀嚼。但徐樹錚可以作此想法,自己受恩深重,卻不能存此近乎陷害,以便取而代之的念頭。

「老師,」徐樹錚又說,「固勸亦必不見聽,反遭猜忌,何苦?君子用行舍藏,如今正該掌握這個『藏』字訣。珠玉在櫝,待價而沽,這個日子決不會太遠。」

這一夜談到大天白亮,段祺瑞聽從徐樹錚的策畫,決定了他的態度:表面上跟徐世昌一樣,對於袁世凱稱帝,既不贊成,也不反對,暗中則比徐世昌要積極些。徐世昌只打算做個「太平宰相」,不願意惹任何麻煩。段祺瑞慨然有出任艱巨之志。當然,這要待時。同時,也要結納。第一個是梁士詒,第二個是曹汝霖,有此財政和外交的長才,加上自己在軍政方面的潛力,便足以應付任何困難的局面。

「咦!老師,」在早餐桌上看報的徐樹錚,相當詫異,「這個消息好怪!馮華公跟梁卓如一起進京了。」

梁啟超借省親為名,由天津回廣東,以及臨行有一封長信勸袁世凱懸崖勒馬,勿作稱帝之想,這是段祺瑞所知道的。以後又看到報上登載的消息,說他漫遊蘇杭,總以他對國事灰心,寄情山水,那知竟會跟馮國璋一起進京——馮、梁無甚淵源,何以走在一起?確是怪事。

「華甫大概是來看看風色吧?」

「不見得。」徐樹錚說,「照我看,怕是梁卓如搬弄來的,說不一定有一番諫勸。」

※※※

徐樹錚真不愧「小扇子」,料事精確,果如所言,是梁啟超力勸馮國璋進京來有所勸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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