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袁克定的請帖,梁啟超頗為躊躇。這年二月「人才內閣」垮臺,他辭掉司法總長的時候,心還很熱,認為袁世凱還是可與共事的人,所以接受了幣制局總裁的任命,想在整頓財政上有所作為。而這番熱心,很快地灰冷,因為他從六月間開始,一連擬了七個整理幣制的計畫,有的已經批准,有的還擱置著,而不論已未批准,都成了紙上談兵。財政掌握在交通系手裏,一切調度,都以方便袁世凱為原則,且不說混水摸魚,談不到整理,就想整理,也輪不到他梁啟超來插手。

因而,他算是覺悟了,一介書生,文章報國才是本分,所以堅決求去,借住在西郊的清華學校,埋頭著作,一個多月的功夫,寫成了一部《歐洲戰役史論》。同時跟中華書局談成了一項合約:中華書局發行一本《大中華雜誌》,聘請他擔任主任撰述,一行作吏,萬種酸辛;還是筆墨中討生涯,方是安身立命之道。

如今袁克定特下請帖,註明只請他一個,並無別客,那就顯然有不足為外人道的話要談,而且也可想而知,決不是談學問,而是談政治。好不容易才能擺脫宦海,如何又輕易捲入旋渦?這就是他躊躇的原因。

經過一番深切的考慮,他終於決定了,還是赴約。他在想,自己的志向,袁家父子或許不瞭解,不過自己的見解,至少袁世凱是尊重的,也許是對當前的國事,有所咨詢。聽不聽由他,自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也是書生本分報國應有之義。

邀約的是午宴。梁啟超由清華園進城,直到北海——「三海」為總統府的範圍,袁世凱的幾個已娶親的兒子,都在北海被賜了離宮,但袁克定是例外,北海的亭臺池館,可以隨意使用,這天是在漪瀾堂的碧照樓設宴款客。

賓主禮罷,屏風後面閃出一個人來,梁啟超不由得一愣,說是並無別客,怎麼還是有客?而且是他所深具戒心的楊度!

「卓如!」袁克定特地解釋,「晰子見訪。我想,你們是東京舊識,所以我特地留他在這裡陪客。天很冷,喝杯熱酒吧。」

於是梁啟超上坐,楊度打橫作陪,袁克定坐了主位,一面閒談,一面喝酒,主人和陪客都是從容閒逸的神態。

席間談笑風生,在表面看來頗為熱鬧,其實是貌合神離。梁啟超有意避免涉及政治,而楊度則偏偏將話題往這方面引,很自然地提到了東京的舊事。

楊度不但是爾京的舊識,而且有過極密切的關係,這是袁克定所深知的,只故意裝糊塗,因此聽楊度一提起,便插一句嘴:「有件事,我久已想請問了,當年兩位曾有組黨之議,有這話嗎?」

怎麼沒有這話?不過袁克定問得有些不合時宜。因為梁、楊這段交往,不歡而散——光緒三十一年八月,清廷派五大臣考察憲政,在北京車站遇刺,因此周折,延至十一月方始成行。五大臣中最熱心憲政的是端方,通過熊希齡的關係,約請在日本的楊度和梁啟超捉刀,起草憲政考察報告。端方所上的奏請立憲、赦免黨人、請定國是等等奏摺,大半出於梁啟超的手筆。

到了第二年,清廷下詔,籌備立憲。梁啟超預備組黨,約了楊度與熊希齡,在神戶密談了三天,談妥了辦法。梁啟超的本意,是要光大他老師康有為的「保皇會」,但保皇會這個名稱,為慈禧太后所深惡痛絕,不便再見,而康有為則是朝廷懸賞緝捕有案的「亂黨」,自然也不便出面,所以改用「憲政會」的名稱,而「暫不設會長」,表示虛懸以待「康南海」。

楊度那時擔任留學生會的總幹事,是東京留學生之中名符其實的領導人物。梁啟超對他推崇備至,寫信給他老師,推薦楊度做憲政會的幹事長,在上海主持會務。

但是,楊度有楊度的打算,他是想利用保皇會原有的基礎,趁康有為、梁啟超亡命海外,一時無法回國的機會,移花接木打自己的天下。於是發生權利之爭,組黨之事,無形中擱置了。

這是段不愉快的關係,但雙方並未破臉,而且時間也彌補了裂痕。所以此時袁克定提起,梁啟超只覺得悵惘,並不感到難堪。

楊度又不同了。他的思路敏銳,辯才無礙,輕描淡寫地敘完了往事,作為對袁克定的答覆以後,急轉直下地提到梁啟超當年的政見。

「卓如!」楊度面色極莊肅地,「當年我錯了,現在才知道你在《中國存亡一大問題》中所提出來的主張,真正是千古不磨之論!」

梁啟超一愣:「你是說,我只主張政治革命,反對種族革命嗎?」他問。

「不僅乎此!」楊度說道,「種族革命,固然萬萬不可,可惜政治革命亦不徹底。如能照你的另一種主張,又何致於有如今擾攘不安的情形!」

接著這番從容的話以後,是他和袁克定的整頓全神的注視。在那樣逼人的眼光下。梁啟超只能埋視線於酒杯之中,如何回答很需要考慮。因為楊度的話,就像一個很結實的圈套,一下子套上他的頭,得要好好想個擺脫的辦法——梁啟超那本《中國存亡一大問題》的小冊子,是從他的《開明專制論》中,抽印了兩篇文章,一篇是論種族革命與政治革命;另一篇是論今日中國萬不能行共和制的理由。楊度所指的就是這一篇:用意是很容易明白的,無非抓住梁啟超自己說過的話,希望他堅持原來的主張,反對共和。

當然,楊度的話再利害,梁啟超也不致於被他難倒。「此一時也,彼一時也!」他說,「當初我認為萬不能行共和制,是為了求安定,時異勢移,何可並論?」

「要說安定,正是今日所缺,今日所求的。前年的『二次革命』的變亂,多由人人想當大總統而來,如果是君主立憲,像英國日本那樣,政局穩定,社會也就安定了。再說,我們講憲政,就要重民意,前些日子復辟之說,甚囂塵上,這不是有愛於清室,而是民心厭薄共和的表示。卓如,你的觀察力最強,總應該看得到!」

如果不以為然,便得展開激辯。梁啟超認為此時此地,不宜辯論此事,辯亦無用,唯有笑笑不答。

話不投機,主人和陪客都看得出來,也都很知趣,住口不談,只談閑天,總算得以盡歡。

飯後閒步,袁克定因為腿有殘疾,所以由楊度引導著,在漪瀾堂前後走了一轉,最後在碧照樓前閑眺。樓前的長廊,面臨北海,正如門額上所題的「湖天浮玉」,是北海風景最好的地方。梁啟超由東面的倚晴樓,看到西面的分涼閣,回想明朝中葉以來,發生在西苑的許多大事,頓有不盡滄桑之感。

「還是共和好!」他笑著說,「如果有皇帝,這些離宮別苑,就不是我們所能到的了。」

「那也不然。」楊度回答得極快,「四海之內,那裏有你不能到的地方?」

這是恭維,更是暗示,暗示梁啟超只要贊成帝制,富貴無極;則身為勛臣,豈有不能一瞻離宮別苑之理?

想是想懂了,只能裝作不解:「我要跟主人告辭了!」說著,他轉身走了進去。

進樓是要向主人道謝。聽差說是「大爺歇午覺」,梁啟超正中下懷,因為當面辭別,少不得還有一番周旋,也許還有糾纏,如今恰像「孔子拜陽貨」,不見面恰如所願。

於是他回身向跟進來的楊度說道:「請代為和雲臺公子致意,改日有機會,再來聆教。」

楊度有些訕訕地不大得勁,因為賓客猶在,主人管自己掩門高臥,未免失禮。袁克定的「大爺脾氣」,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楊度頗勸過幾次,無奈不聽。此時當然也不便解釋,更不便代為致歉,只好答非所問地說:「最近跟松坡常見面嗎?」

「不常見面。」梁啟超笑道,「有了美人,就忘了老師了!」

「松坡少小憂勞,溫柔鄉的滋味,難得領略,不過,住溫柔鄉的日子,到底還早。」

梁啟超知道他用的是龔定庵的詩的典故:「設想英雄垂暮日,溫柔不住住何鄉?」蔡鍔才三十多歲,正在盛年,這樣迷戀小鳳仙,在楊度似乎微有不滿——也正要他如此!梁啟超暗暗高興。

能騙過楊度,就能騙過袁世凱,眼前的機會,不可輕易放過。於是他正一正臉色說道:「晰子,我跟松坡到底算是師弟。像這些事,只好婉言微諷。你跟松坡的交情極厚,愛人以德,這勸善規過的責任,你無可旁貸,該切切實實勸一勸他,真要振作起來才好。」

「是!」楊度彷彿受了責備似地,悚然領教:「說得好!」

※※※

到家不久,蔡鍔就悄然來拜訪了。他為人深沉,行蹤飄忽而又沉靜,每次到梁家必經過一番小小的佈置,使人猜不到他在何處?這時是騎一匹馬,說要去逛西山,繞道來到梁家的。

一到照例延入書房。梁啟超這天特別提高了警覺,親自關上了房門,才回身笑道:「松坡,今天有件很可以高興的事:連晰子那樣精明的人,都識不透你的作為!」接著,他將跟楊度臨別之際那一番談話,說給了蔡鍔聽。

「晰子還說了些什麼?」蔡鍔問道:「聽說今天雲臺邀宴,只有他一個陪客?」

「是的。幾乎搞成不歡而散。」梁啟超說,「晰子要成擁立的大功,今天狐狸尾巴露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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