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零八回 神瑛頓悟懸崖撒手 石頭歸山情榜儼然

寶玉、湘雲在京城人花子行,白日四處乞討,晚上就找個堆子過夜。湘雲果然拾到女衣,就改女妝,在堆子里與寶玉拜了天地。

同行的知道,就討來些大飯莊的剩魚剩肉剩酒,晚上在堆子里燃起火,圍坐慶賀,嬉笑怒罵,唱蓮花落,十分暢快。

那日,他們走過寧榮街,街名依舊,兩府於他們卻已成禁地。只見那原寧國府大門洞開,門外停著一大排馬車、騾車、排子車,眾多力佚在大小管家指揮下正往裡搬運家什。原來那袁野喋血而亡後,聖上並未再讓他家襲爵,他的夫人等就另安排住處,此府第又賞給了聖文將軍吳天佑,那時吳貴妃之得寵,亦如當年賈元春,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吳將軍家那天正往裡搬遷,喜氣盈門,熱鬧非常,先燃放過上萬鞭炮,寶湘過時,滿地碎屑,煙霧繚繞,火氣襲鼻。

到那原榮國府門口,亦是火炮碎屑滿地,門上更張燈結綵,簇簇轎子、排排騾車擠滿半條街,府里角門兩側牆上的拴馬環不夠用,街上樹榦皆用來拴馬;門內更傳出陣陣鼓樂,熱鬧到不堪的地步,而乘轎騎馬來的客人仍絡繹不絕,大門內外,管家僕婦接名刺、見禮、引客忙碌不迭,原來那享用昔日榮府的鎮海伯鄔維,他那女兒因曾墜馬釀成腿殘,就招贅了一個女婿進府,那女婿家頗為寒素,父母貪圖鄔家富貴,故將一個整齊兒子入贅鄔家,此日正辦喜事。鄔府又派出小廝在門前驅散閑雜人等,見一對花子夫婦鶉衣百結、蓬頭垢面走來,似在那裡探頭探腦、竊竊私議,便惡聲惡語轟他們快滾,其中一個領頭的,正是那年寶玉出門前在府里夾道遇見的,那群拿掃帚簸箕的小廝里領頭的那個,當年寶玉華服駿馬,正要往作大官的舅舅王子騰家去拜壽,那群小廝見了皆垂手肅立,領頭的上前給他打千兒致禮,寶玉還曾對他微微一笑,此時卻雙方都認不出對面何人,寶玉仍微微笑著,那小廝竟當胸推他一把,令他一個趔趄,湘雲忙將他扶住,二人心內亦不忍久留,便互相攙扶著,穿過整條寧榮街,從西邊出去了。

西邊街口外,有些遠遠圍觀的閑眾。寶湘混在人群里,只聽議論紛紛。一個道:「你方唱罷我登場,這戲文可真熱鬧!」

一個說:「忠順府塌台了,那順樂園也讓官家收回了。聽說鄔將軍正求聖上,要討來給他女兒女婿住哩!」

又一個道:「好大胃口!也不怕暴食暴飲撐破肚皮!」

再—個道:「這戲才剛開鑼哩,好戲怕還在後頭!聽說那吳貴妃家也想要那順樂園,好作貴妃的省親別墅,那園子原來叫大觀園,本是那賈元春省親用過的嘛!」

更有一個道:「你們知道些什麼!如今那周貴人又把聖上迷得不行,周家也打著這園子主意呢!」

忽一人故意裝作軍牢快手的聲音,喝道:「何人在此胡言亂語?拿下!」

眾人知是起鬨架秧子,因已議論累了,便一笑而散。寶湘二人各自搖頭嘆息,攜手而去。

又一日,他二人路過一富人家,見門外停著一輛運盆栽紅梅的大車,一個花廠老闆正指揮往裡面搬運那些紅梅,二人見紅梅憶往事,想起那年攏翠庵紅梅盛開,寶玉被罰去乞紅梅,妙玉竟送每人一枝紅梅,又有寶琴、小螺站雪坡上,老太太贊比他屋裡那《艷雪圖》還好看,又有吟紅梅花詩的盛事……更不免想起後來妙玉對他們的恩德。

那寶玉漸漸認出,那指揮人搬運的花廠老闆,正是賈芸。又看見來了一輛騾車,停在花車後面,騾車裡下來個女子,牽著個男孩,走到賈芸跟前兩人說話,那時花車上尚剩一盆紅梅,枝椏縱橫,花朵繁複,遮住那婦人顏面,推敲起來,應是小紅,寶玉就又憶起,當年在怡紅院里,小紅悒悒不得志,就因偶爾給他倒了一杯茶,便惹來多少譏諷,第二天在院子里,寶玉隔著一株海棠花,看見那小紅在那游廊欄杆上倚著出神,大有「隔花人遠天涯近」之嘆,如今隔著那紅梅花,更是咫尺天涯、難以相認了!

少頃,那最後一盆花也搬進去了,就見賈芸吩咐車夫將空車駕走,自己和那小紅、孩子上了騾車,須臾,趕騾車的鞭子一揮,騾車亦轉彎不見。

湘雲間寶玉:「那兩口子,你認出了嗎?是那兩個熟人?」

湘雲因當年與他們接觸少,並無印象,寶玉便道:「就是我跟你說起過的,為救巧姐兒出過大力的賈芸跟他媳婦小紅,他們都有孩子了。」

湘雲道:「正是好人有好報。看來他們如今開花廠,買賣興隆,此刻許是到廟會上逛去了。他們自有他們的日子,我們自有我們的日子,各人過各人的吧。」

寶玉道:「正是。莫打攪別人的日子。也願別人莫來打攪我們。」

再一日,二人乞討於鬧市,討得不少銅板。在一綢緞莊前,見從裡面出來一對伉儷,男的藕合色華袍領子上翻出裡頭猞猁皮的風毛,帽上鑲著鴿蛋大的藍寶石,女的脖子上圍著整隻的白狐狸,頭上插的步搖綴著海珍珠,雙手插在用孔雀金線綉著鮮花的手籠里,二人身後跟著兩個丫頭,亦麗妝艷服,丫頭手裡皆抱著最貴的綢緞,剛走出店門,就有雙駕馬車從那邊過來,馬夫放下踏板、打開車門,迎上請他們上車,那闊太太走過寶玉、湘雲面前,也沒去看他們的顏面,只看到他們端著的討飯粗碗,便停住腳,從手籠里伸出右手來,只見那手指上帶滿鑲著鑽石、翡翠、珊瑚等寶物,大小花樣不一的金銀戒指,他攤開手掌,那闊丈夫便從腰裡隨便掏出一塊碎銀子,擱在他掌心,他便順手往寶玉的碗里一丟,那闊丈夫自己又掏出一把銅錢拋在湘雲碗里,寶、湘怕他們聽出聲音,只裝啞巴點頭致謝,那二人便上馬車,丫頭跟進去,倒坐著,車夫揮鞭,馬蹄得得,展眼混在通衢的車水馬龍里。

那寶玉便用不舉碗的手在鼻孔前扇,湘雲道:「你原來不是最喜歡那富貴香氣嗎?花氣襲人知晝暖么!」

寶玉便道:「如今真真是花氣襲人知晝寒啊!」

那時已入數九天氣,二人得了碎銀,便去買了只大醬肘子並一瓶燒酒,晚上在堆子里與別的花子共享。是夜,寶玉道:「襲人與玉菡終成眷屬,且玉菡似已不再苦於兩王爭奪,真為他們高興!只是倒又不由的想起了三妹妹,不知他們那國的茜草如今是否茂盛?是否又貢來染成大血點子的綃紗?又裁成了多少條汗巾子?」

湘雲道:「只不知襲人如今還看得起絳紋石戒指否?」

寶玉道:「他必還留著的。」

那日走過一條衚衕。見衚衕口立著一架簇新的敕建貞節坊,看那上面文字,方知是為李紈立的。聽有馬嘶聲人語聲,寶玉道:「咱盯快離開吧,省得讓大嫂子認出來!」

湘雲道:「他如何能認得我們兩個,白頭翁媼?只是我倒想看看他究竟老了多少?」

寶玉道:「還是離開吧。省得他以為我們是來跟他討錢的!」

在江南時,寶玉跟湘雲講過李紈、賈蘭狠心不救巧姐兒出火坑,賈蘭為支走去求援的王板兒,還大耍姦猾,拿張廢了的銀票騙了板兒等事,當時湘雲聽了也是一副抱打不平的架勢,恨不能立刻衝到他們跟前論個短長,如今李紈、賈蘭就住在衚衕里,寶玉真怕湘雲那荊軻、聶政的脾氣又發作,拉他手要一起離開。

湘雲道:「我偏要在這裡舉這討飯碗,只當是施主遇上乞丐,如今他家大富大貴,難道真的見了花子都一毛不拔?」

正說著,那馬嘶人聲越來越近,移時,只見那邊街口拐過來一輛馬車,上頭卻是一口大棺材,又見車旁一人騎在馬上,一身白衣白帽,仔細看,寶玉認得是賈菌,只見一群人簇擁著那棺材車穿過貞節牌坊,進了衚衕,就有些閑眾跟著進去,寶湘不由也跟了進去,只見那裡面有座大宅,門面簇新,門口跪著披麻戴孝的人,便都認出正是賈蘭。

眾人眼見那棺材運了進去。寶、湘忍不住問身邊圍觀的人,究竟怎麼回事?就有鄰居道:「咳!這賈蘭不是靖邊立了大功么,前兒個才班師回朝,聖上派慶順王、大明宮掌宮內相戴權等親到北門迎接,又立刻在金鑾殿召見,當即封他為靖夷一等子,又賞金簪紅纓,更令他胸懸金印,命他年後再往南邊去平定那蠻夷之亂,又賜尚方寶劍,可便宜行事,這不是天大的喜事么?卻不曾想,他媽昨天還好好的,今兒個忽然就死了!」

又一鄰居道:「今幾個上午,戴權來他家宜旨,聖上念他母親李氏守節多年,含辛茹苦將兒子培養成朝廷棟樑之材,敕授誥命夫人,豈不更是天大的喜事?奇怪的是他家竟捨不得花錢放鞭炮。下午禮部奉旨來給他媽帶珠冠、披風襖,聽說那李氏剛披上風襖,就喜極而亡。也怪,那賈蘭立那麼大功,卻鮮有同僚來親自祝賀,大多支使個管事的來遞個名刺就算給他賀喜了。」

有的鄰居就議論道:「如今世道,紅白喜事你不去給人家送禮,人家可不就也光遞個名刺敷衍你。只是這家人也忒奇怪了,只得剛才幫著買棺材的那一位堂弟跟他們走得近,算是捨得幫忙了。聽說他們是同科舉人,賈蘭是武舉,賈菌是文舉。」

又有知情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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