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零五回 瓜州渡口妙玉現身 金山寺下悍王殞命

且說都中郊外李員外家中,有一處園林,稱畸園。園子不大,卻極詭僻。圍牆不規整,折彎極多,高矮不齊;裡頭樹木蓊鬱,任其生長,不甚修剪;不種花草,只放怪石;池塘頗大,其形若磬,池邊有一亭名曰「倒亭」,從池中倒影上看,恰是一攢尖頂在上、厚亭基在下的尋常亭子,但若正面望去,每每令人瞠目撟舌,幾疑是幻——攢尖頂倒栽在地下,亭柱伸上去,撐著個厚厚的平頂,且由那平頂上吊下一張腿兒朝上的圓桌,周遭還吊著四個反放的綉墩,並有一圈反置的圍欄。這畸園乃照陳也俊所繪圖樣造成。

陳家祖上,曾封君山伯,與妙玉——當時並無此法號,石頭且以此代稱——祖上交好,君山伯逝後,其子襲一等於,與妙玉祖父亦友善,那時兩家在蘇州所住官署相鄰,官署間有一園林,兩署側門均可通;彼時那一等子的孫子,名陳也俊,正與妙玉同齡,都是十來歲的樣子,常到那園子里淘氣,而妙玉極受祖母溺愛,有時祖母亦縱他到園子里嬉戲玩耍。陳也俊與當年的妙玉,在那園子中捉迷藏、掏促織、盪鞦韆、摸魚兒,漸漸鑄成青梅竹馬之情。後來兩家都督促孩子跟著西賓攻讀《四書》、《五經》,兩個人課餘仍得便溜入園中嬉戲,曾一起偷讀《莊子》,醉心於成為一個「畸於人而侔於天」的「畸人」。有一回妙玉望著池中亭子倒影道:「為何亭子在水鏡里偏頂干朝下?」陳也俊便拍胸起誓:「來日我一定讓你在水鏡里看到亭頂子在上!」兩家都知二人的親密,也算得門當戶對,雙方祖母均有婚配之意;誰知祖輩們相繼去世,而因官場上的朋黨之爭,其父輩後來攀附不一,陳也俊父親未得襲封,成了白衣,棄仕經商,販運起太湖石,妙玉家便視其為異類,再不通往來。

有公爵家遣官媒婆來妙玉家,欲將妙玉指配到其府上作童養媳,來日可望成為誥命夫人,妙玉父母擬允,妙玉卻哭鬧抗拒,以致拒進飲食,直鬧到去了玄墓蟠香寺帶髮修行。後妙玉父母雙亡,他繼承了幾箱家財,並一個丫頭兩個嬤嬤共三名世仆,輾轉到了京城牟尼院,後賈府為元妃省親要行佛事,下帖子將他請進大觀園攏翠庵。妙玉進賈府大觀園後,為何格外厚待那賈寶玉?因他從寶玉的談吐作派中,設想出了離別後的陳也俊那應有之品格;且他從冷眼旁觀中,窺破了賈寶玉與林黛玉之間那悖於名教的徹腑情愛,他對之艷羨已極;表面上,他心在九重天上,視人間情愛請事如污事穢行,其實,他常常忍不住將那賈寶玉當作陳也俊的影子,對之別有情愫;又以比如說斥責黛玉:「你這麼個人,竟是個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隔年蠲的雨水那有這樣輕浮,如何吃得!」心中想的是:寶玉對你那樣痴情,你也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實在該敗一敗你的興頭!歲月推移,人事睽隔,他也並不指望這輩子與陳也俊怎麼樣了,便以極度的冷漠高傲,壓住心底的隱情。「相與於無相與,相為於無相為」,他把一切皆化為零,自己高倨於零之上。他活得冰雪般潔凈,亦冰雪般凄美。那陳也俊呢,父母雙亡後,子承父業,販運太湖石謀生。父母在世時,多次欲給他娶親,曾將那通判傅試之妹傅秋芳包辦給他,他以離家出走為威脅,拒不迎娶。後朋友們也曾為他張羅過婚事,均被他婉辭。他的心中,只存著妙玉一人。他很晚方知妙玉在大觀園攏翠庵中。男扮女裝投靠李員外時,他並不知道妙玉已移到畸園庵室。李員外將陳也俊安排在畸園一隅的侔於天齋里居住。

那日,陳也俊踱出齋外,恰遇妙玉在池畔閑步,二人心中都驚詫不置。面上卻猶如昨天還在一起閑話過一般,毫不動容。那妙玉停步,只望著那「倒亭」並那倒影,若有所思。陳也俊便踱到妙玉身邊,問他:「水鏡中的亭子,望去如何?」

那妙玉心內酥癢,臉上卻空無表情,淡淡的道:「未免膠柱鼓瑟了。」

陳也俊道:「這園子是我畫的樣子,那邊廂很有些怪石,你無妨用以破悶。」

妙玉道:「你們檻內人,時時有悶,須求化解。其實何用苦尋良方。只要細細參透: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這兩句好詩,也就破悶而出;有大造化了。」

陳也俊便知,妙玉是難從檻外,回到檻內了。不過他仍心存痴想,指望憑藉著「水滴石穿,繩鋸木斷」的耐性,漸漸引動妙玉,邁回那個門檻。二人在園中款款而行。妙玉指點著那些怪石,道:「我曾有句:『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其實不過是憑空想來,沒曾想你這園子里,觸目皆是如此。可見心中的神鬼虎狼,是很容易活跳到心外,倒讓人防不勝防的。」陳也俊聽在耳中,雖覺怪異難解,卻也品出了些潤心的味道。這妙玉拼力壓抑「不潔之欲」,以空靈高蹈極度超脫來令任何一個接近者尷尬無措、自覺形穢,求得心的勝利,可是,究竟有幾個人能知他、諒他,喜他、愛他呢?在那大觀園裡,李紈就當眾道出:「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他!」就是自稱跟他十年比鄰而居,乃貧賤之交,並以他為半師半友的邢岫煙,背地後也苛評他道:「僧不僧,俗不俗,男不男,女不女,成個什麼道理!」唯有賈寶玉說過,他乃「世人意外之人」,算是他的一個真知己;但那賈寶玉在妙玉心中,原只是心中的陳也俊之替代物;現在陳也俊真的活現於自己面前,究竟能否如賈寶玉似的,是個些微有知識的人,那還真是個謎哩!妙玉心中掙扎得厲害,尋思中不禁瞥了陳也俊一眼,陳也俊原一直盯住他看,二人目光短暫相接,擊出心中萬千火星。忙都閃開了。妙玉便轉身移步而去。

妙玉所居的庵室,在畸園另一角上,是一處另隔開的小小院落,裡面有五六間屋子,內中一應傢具用器色色俱備;屋子只是原木青磚,不加粉飾,琴張等將其中正房布置成禪堂,四個人安頓下來,倒也儼如攏翠庵再現。陳也俊有意不問妙玉怎的在此、住到幾時,妙玉也不問陳也俊何以飄然而至、欲住多久。畸園來畸人,倒也對榫。

兩日過去,傍晚時分,嬤嬤們在櫥下備齋,琴張出園去附近集上買線回來,徑到妙玉書房報信:當時妙玉正在給焦尾琴調弦,見琴張神色不對,且不理他;琴張報說:「集上的人議論紛紛……」

妙玉截斷他道:「攘攘市集,乃檻內最穢之地,你快莫在我面前提起。且你既買妥青線,快將琴囊破處補好,方是正理。」

琴張道:「實在是此事師傅不能不知——那賈寶玉,在運河碼頭被官府捉拿,說是要由忠順王親自押往南京,在那邊收監。聽說那邊監里更其可怖,收監時脖子、手、腳九條鏈子鎖住,站在鐵蒺藜籠里,稍一晃蕩,立刻刺破皮肉……」

妙玉理弦之手,不禁木然,心如刀剜,卻不動聲色。琴張說到最後,忍不住議論說:「師傅莫又要嗔我妄聽多嘴,那賈寶玉也著實可憐可嘆!剛才我因心內慌張,進門險些撞到夫人身上,丫頭、婆子正圍著他,要出門給什麼人拜壽去,我忙跪下謝罪,夫人倒不介意,讓我起來告訴他為何慌神兒到這地步,還以為是你病了我去買葯,我就把剛才跟你說的事告訴了他,那夫人道,他聽員外說了,忠順王有話,那寶玉的罪名,可大可小,可收監可放行,若有人拿著成窯瓷去為寶玉說情,他可網開一面。夫人笑道,王爺自然是玩笑,卻也可見只要那寶玉從此虔誠敬服聖上,莫再胡塗亂寫,應可免再人牢獄之苦。又安慰我道:出家人沒怎麼聽見過世上的事,什麼九條鏈子云雲,就把你唬成這樣!又囑我莫對你說……」

琴張說時,隨時預備讓妙玉截斷,這回卻居然容他一口氣道出了如許多的話來,不禁微微詫異,自己停住,只望著妙玉。那妙玉調琴弦的手指微微顫動著,一根弦綳得越來越緊,忽然妙玉指下的一根琴弦猛的斷了,倒把琴張嚇了一跳;妙玉定了定神,吩咐琴張:「你且縫補琴囊。我且去蒲團上坐一會兒,莫來擾我。」

琴張縫補琴囊時,漸漸消退了在集上所聽消息的刺戟。齋飯熟了,飄來麵筋的香味。嬤嬤來請師傅和他用齋,似乎與昨日相似的一天就此快要過去,而明日又會與今日相似。

然第二日,妙玉、琴張等的生活大變。那日大運河渡門,碼頭邊舟船雲集,航道中的大小船隻,有揚帆下行的,有收帆待靠的,一派繁忙景象。只見妙玉、琴張從一輛兩隻騾子馱著的騾轎上下來,兩位嬤嬤從一輛驢車上下來,早有兩位騎馬的男子先到,等候在碼頭的一位男子,系李員外家管事的,迎上來,告訴妙玉船已備妥,且行李已都運人艙內。另一位穿長衣系玉佩的,便是陳也俊。妙玉忽然決定買舟南下,歸於江南,李員外夫婦聞之,心知他是畸人,必行畸事,勸阻兩句,見妙玉志堅,也就隨他,李員外夫人道:「若那邊不舒服,再回畸園就是,庵堂給你留著,裡面一應物品,皆保留不動。」

那陳也俊聞妙玉忽要回南,初甚驚詫,然自己一旦愛上畸人,也只能是愛畸隨畸,雖愣了一陣,卻也不去打探所以然,那日竟冒險去往碼頭送行。因官府早已出告示,道他已被正法,當年那緝拿他的畫影圖形,早被俗人遺忘,故也並無人在碼頭認出他來。

妙玉臨上船前,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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