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零四回 哭向金陵鳳姐命斷 淚別祖塋寶玉自首

柳湘蓮回到山寨,眾人皆道:「可回來了!外面如何?」

湘蓮卻問:「你們如何?有何打算?」

薛蝌便道:「我須儘早北上,將伯母、堂哥、堂姐的靈柩運回南邊祖塋安葬。」

湘蓮便告訴他:「我去那鐵檻寺,為的也是此事,打算將該運回南邊的靈柩都運回來。只見那寺名都改了,成什麼鄔家廟了。看廟的告訴我,前些時有販運紙紮香扇的商人,將那薛家的三口棺材取走了,說是要運回南邊薛家祖塋安葬。」

薛蝌道:「販運紙紮香扇的商人?呀,想起來了,一定是那張德輝,原是堂哥手下的老夥計,沒想到還真有良心,能行這件事。」

湘蓮道:「那賈珍行刑後,賈家無人去收屍,還是我原來的小廝杏奴——先時不願隨我南來,就放了他,給足銀子,他在京娶妻生子——知我與那珍爺交好,實在看不過,去收了,且暫存在清虛觀里;可嘆那賈璉熬過一秋,還是斬監候,也不知今秋能不能活過。我原想將珍爺靈柩這就運回,倒是那張道士勸我且再等等,說是那忠順王正要率船隊南下,倘若遇上不好,又說他一大把年紀,更有聖上封號,王爺等輕易不會碰他,靈柩暫厝他那裡最穩當的。那韓家、馮家、衛家、梅家、王家、史家等,我都打探了一遍,死的靈柩不知何在,活的我欲搭救,那史湘雲就在我眼前了,卻功虧一簀,未能救出!唉!」說著跺腳。

薛蝌忙遞上酒,湘蓮一飲而盡。薛蝌道:「紫英兄、也俊兄因不耐煩等你回來,急切里都潛回京城去了,那紫英竟毀了容,也俊是男扮女裝,也不知他們能不能到達京城,在那邊能不能站穩?」

湘蓮道:「我竟巧遇也俊,他南邊的陳家山和京城的宅子都罰沒了,好在他家裡並無什麼親人,僕婦們一鬨而散,官府得的只是空園子空宅子。他到京是往李員外家去,說乃世交,那裡有個什麼畸園,是他畫的樣子。那李員外也怪,聽說當今在他壽辰時特派大明宮掌宮內相戴權,鳴鑼張傘的去給他送賀禮,他卻私下裡收容些不合時宜的角色,那榮府大觀園攏翠庵里的妙玉,聽說最稀奇古怪的,就接往了他那畸園。」

邢岫煙一旁聽了道:「倒也巧了。當年那陳也俊和妙玉在玄墓蟠香寺有青梅竹馬之事,如今又齊聚畸園,倒真是亂世佳人、破鏡重圓了!」

薛蝌又問湘蓮:「那也俊兄,不曾提到我的一段心事么?」

湘蓮一時沒有明白,且問:「你有什麼心事?」就見那邊寶琴低下頭紅了臉。

抱琴道:「我們都願作月下老,拴紅繩兒哩!」

邢岫煙就說他:「你自己還沒拴,且去給人拴!」

抱琴道:「我在宮裡,禁錮得忘記自己是個女兒身了!經過若許的驚濤駭浪,更看破了紅塵!且我年紀比你們都大,已學不來那閨房嬌媚,真真是不想嫁人了!再說那京城出了告示,我已被正法,分明是個活鬼了!我又不願女扮男裝,更不願毀容,我也出不得這山寨去拋頭露面了。有句話在這裡當著大傢伙跟柳寨主道明:我欲就留在這寨子里,隨便分點事兒讓我操辦,且比宮裡快活,只是不知寨主能不能長容我?」

一語未了,湘蓮尚未答言,眾人皆道:「你就留下!」

湘蓮起立作揖道:「抱琴姐不棄,就在寨里將日常生活統管起來!」

眾人道:「如此甚好!」抱琴亦起立還禮。

岫煙道:「只是把那話頭岔開了。」便推薛蝌,薛蝌便道:「我和岫煙,欲將妹子寶琴許配與你,不知你能接納否?」湘蓮一時無語。

寶琴欲起身離開,讓抱琴按住了。抱琴道:「我喜歡這山寨,頭一條就是童言無忌。在宮裡那麼些年,心上就如同拴了九條鐵鏈子,這個不能想,那個不能說,就連出氣聲大了也是罪過。這裡不一樣,男女不用裝神弄鬼的迴避,也沒什麼主子奴才的分別,有飯大家吃,有酒大家喝,大家一處說些真心話,想哭就縱性子哭,想笑就敞開懷笑。真沒想到竟能到這麼個地方,是我那生修來的福氣!」說完問那湘蓮:「我贊了你這裡如許好處,只是你須與這些好處相配,才是正理,你就痛快些不成么?搖頭不算點頭算!」

湘蓮卻又不搖頭又不點頭,道:「我須跟寶琴私下裡說說話兒。」

抱琴便推寶琴:「人家要跟你後花園私訂終生,你可有那崔鶯鶯的勇氣?」

沒想到那寶琴道:「若來的只是那張生,就圖個花容月貌、帳里溫存,我卻有勇氣將他斥退!」

眾人皆笑起來,小螺拍手道:「我們寶姑娘可是走遍了四方的人,連真真國那邊亦去過,豈是崔鶯鶯比得的?」

正說著,那邊又來了兩個人,問:「什麼事你們這樣高興?」

小螺道:「卻是你們聽不得的事情!」

那兩人便道:「如何我們就聽不得?偏要聽聽!」

原來一個是智能兒,乃京城水月庵的尼姑,因與秦鐘相好,竟逃出庵外,去尋那秦鍾,被秦鍾父親攆了出去,從此流落江湖,後柳湘蓮去給秦鍾修墳,見他在墳前哭泣,問明情況,那智能兒道:「我一生只愛秦鍾一個男子,海枯石爛不移的。」湘蓮便將他帶到山寨,給他設一庵堂,智能兒便在山寨主管廚房,雞鴨魚肉烹出眾人吃,他也吃,道:「我如今並非尼姑,只是佛前守著我自己一份痴情罷了。」頭髮也留起來,也不再穿那緇衣,唯法號不易。

跟智能兒前後腳進來的卻是個道士,看去年齡比眾人皆小,原是京城清虛觀的,那年榮國府賈母率眾人去清虛觀打醮,他因剪燭花躲避不及,一頭撞在鳳姐身上,被風姐摑了一掌,後來賈母十分憐恤,讓賈珍帶出賞錢買果子;他在觀里總不安生,後湘蓮去拜見張道士,張道士就放他跟湘蓮走了,他如今在山寨亦單有一間參道之房,平日單管外出採買米糧用品等事務,只是自寶琴丫頭小螺到後,兩人眉來眼去,都有了意,他雖如今仍穿道服,以後是當一個火居遭士,還是索性脫卻道袍與那小螺結為連理,因石頭未待後事呈現便歸天界青埂峰下,此系疑案,不敢篡創。

只說那智能和小道土走來請大家去飯堂吃飯,見眾人說得熱鬧,便問端詳,原來是薛蝌夫婦與那抱琴聯袂充那月老之職,要給湘蓮、寶琴系那紅繩,二人便笑道:「原來如此,我們如何聽不得?辦事時豈少得了我們?」

當晚湘蓮與寶琴秉燭夜話。湘蓮道:「你須想清楚,若跟我,過的可非一般紅塵中的生活。」

寶琴道:「你不在的時候,聽那馮公子陳公子敘說,知道種種情況,那衛公子競至陣亡,史大姑娘以至慘不堪言。若你這裡是另一處衛家圃,我卻不願跟你。」

湘蓮便道:「你在這寨里多時了,你覺得如何?可是另一處衛家圃?」

寶琴道:「似是而非。聽陳公子畫樣子造出的那個畸園,實在怪得出奇,亦非我所愛。這裡卻覺得甚好。一沒衛家圃那聚義廳、『替月行道』的味道,二無畸園那拒紅塵俗世千里之外的詭僻,若將那『畸』字拆開,則此處既是普通田莊,亦有奇處,奇的卻不矯情,倒頗順情,是個能讓人心上不拴鏈子,能由著本真性情自在活著的地方。」

一語未了,湘蓮起立一個肥揖,道:「知我者,寶琴也!還要什麼月老系紅繩,你我已心心相映,連理自結也!」便又坐下細述衷腸:「我這些朋友里,算起來,最與我心相通的,原來一個是秦鍾,他由著性子活,敢愛敢為;再一個是寶玉,他五毒不識,永葆赤子之心。至於韓琦、紫英、也俊、若蘭,我佩服他們那認準了理兒就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剛烈堅韌,只是我卻到頭來對那日月雙懸必以忠義取一的事業,心有所疑,無論日月誰懸,總不能妨礙我性情的自由抒發,我建這個山寨,不是:『替天行道』,亦不是:『殺富濟貧』,更沒有取誰而代之的所謂『鴻鵠之志』,不過是為了逃避里正管束、苛捐雜稅,有自己一片任性恣情的小天地罷了。」

寶琴道:「這志向已然不小。願與你一起經營。」二人竟越說越投機,通宵達旦,竟至雞鳴數道、窗紙透紅。

幾日後,湘蓮便與那寶琴辦了婚事。事畢,薛蝌邢蚰煙拜別,道先去薛家祖塋探望祭奠,然後擇地居安頓下來。大家又為他們夫婦餞別。那薛蝌夫婦尋到薛家祖塋,見已無薛家族中人看守,只一外姓老人守墳,帶他們到三座新墳前,見碑上有賈寶玉立碑字樣,細詢那守墳老人,才知運靈柩來的並非張德輝,而是原來榮府賈母處的丫頭靛兒和他夫君,倒也是跑紙紮香扇生意的,半路上遇見了寶玉,三人一起將靈柩運至這裡埋葬。那靛兒夫婦從旁邊村裡請來他看墳,寶玉又先給他十兩銀子,道以後來祭奠時還會給他,託付他照看這陵園。問寶玉等那裡去了?老人道那跑生意的夫婦去辦貨了,此刻怕是已經啟程回京城了,寶玉怕是去賈氏祖塋了。薛蝌夫婦便在老祖紫薇舍人、薛蝌父母的舊墳,並三個新墳前祭奠一番,又給了那看墳老人十兩銀子,便往合適的地方買房居住,道過些時再尋那寶玉,大家今後彼此有個照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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