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零三回 靛兒棄前嫌護靈柩 卍兒釋新怨守絕密

金榮到碼頭攔截寶玉未成,回到家裡又氣憤難平,又忐忑不安。他媽金寡婦見他那樣兒,因道:「早勸你莫那麼置氣。你那姑媽是個點火就燃、見水自滅的脾氣,你總讓他牽著鼻子豈不莽撞?你總記那陳年舊仇幹什麼?當飯吃?你生意不好好作,進場謀取功名又總發怵,雖說我存的那點銀子還勉強能再養你幾年,我老了你卻如何養我?媳婦也娶不上!那靛兒我看著不錯,你嫌他是丫頭出身,死不肯要,現在怎麼樣?讓那販扇子的給娶走了,如今兩口子那紙紮香扇的生意越作越紅火,又生下大胖小子,人家那爹媽是什麼滋味兒?我這苦瓠子且熬到那一天,才能有人家的那一半兒甜?」

金榮越發嫌他媽嘮叨,將門帘子一摔,衝出院門,要去找狐朋狗友一醉方休,正巧看見那邊院里靛兒捧著個錦匣子出了門,一輛騾車等著,便低著頭,一溜煙跑出衚衕去了。那靛兒本是榮國府賈母處的丫頭,在賈母尚在世時,家裡給贖了出來。那靛兒跟小紅前後腳贖的身,小紅嫁給了賈芸,金寡婦就謀求將靛兒要來配給金榮,金榮一聽火冒三丈:「我能那麼掉份兒嗎?好賴也得娶個小姐吧,弄個丫頭來作二房還差不離。」

金寡婦就說他:「你那嘴撅的能拴驢!咱們家這個情況,還二房哩!大房也須擠著住!那賈芸是賈家正經本支爺們,人家娶個賈家丫頭怎的不覺著掉份兒?」

金榮就跟他媽吵:「那林紅玉父母是府里大管家,靛兒父母只是衚衕里啃窩窩頭的雜人,你願跟人家論親家你論去,我這張臉皮還不想丟呢!」

後來金榮姑媽璜大奶奶又來,跟金榮一個鼻孔出氣,嫌他寡嫂「眼皮子太淺」,就作主說去給求那賈芹的妹子去,誰知先是賈芹倒嫌全家窮,後來願意了,榮府卻出了事,賈芹那家廟的差事也黃了,且回家窩著,璜大奶奶、金寡婦自然也就不再提這檔子事。就這麼著金榮老大不小,還沒成家。偏那靛兒就嫁到了這衚衕里斜對門那家,雖老一輩不怎麼發達,那夫婿卻十分能幹,聽說開春到江南販些紙紮香扇,端午前運回京里,除去關稅花銷,能獲幾倍利息,且本錢不必太大,就經營起來,那靛兒坐完月子,竟也不怕拋頭露面,為的省去僱人的工錢,夫妻兩人就跑起買賣,兩三年下來,光從出門的衣裳穿戴、動輒雇車雇轎的作派上看,就是個越來越賺的發達局面。金寡婦艷羨不已,金榮嘴裡犯硬,心裡頭亦後悔不迭。

靛兒那天帶著一大匣蘇杭檀香扇,送往鎮海伯鄔維家。現今鎮海伯家,就是昔日榮國府。到得門口,通報進去,往裡送各式扇子,都由府里管事婦人接過,到宮中賬房兌過銀子,便讓退出,那日管事婦人道:「我們老太太今日興緻高,命你將這些檀香扇捧進去,親自跟他道明妙處。」

靛兒便捧著錦匣,由那婦人引領,進入鄔老太太的院子。那本是賈母的院落,靛兒十分熟悉的,還是那個垂花門,還是那些迴廊,迴廊上還掛著些鳥籠,只是院中的細長太湖石和牡丹花畦旁,多了兩隻孔雀……到了正房,丫頭掀起紅氈帘子,一股暖氣甜香迎面撲來,剛隨管事婦人邁進去,就滿耳灌進笑聲,定睛一看,榻上斜卧著個精瘦的老太太,一個丫頭用美人拳給他捶腿,旁邊杌子上坐著個衣裳極其華麗的夫人,想是鎮海伯誥命了,還有些站著的小姐、媳婦、丫頭,都在一旁湊趣。靛兒觸景生情,不禁感慨,恍若又回到當年,那賈母健在時,自己也隨眾歡笑的日子。還記得就是在這個地方,那次自己扇子忽然找不見了,便去問了那薛寶釵一句,沒想到素日最恬淡平和的寶姑娘,那日卻不知怎的,竟勃然大怒,斥責他道:「你要仔細!」把他唬的不輕。靛兒捧著扇匣子只在門邊站立,那老太太且沒注意到他,只見另有個送東西來的女子,也捧著個錦匣子,站在榻側,一個管事媳婦,從那匣子里取出一枝絹花,遞給那老太太細看,老太太樂呵呵的說:「咳呀,咳呀,真花也侔法比呀……」一口比金陵還南邊的口音,旁邊的媳婦、小姐等就湊趣,皆是一樣口音。靛兒因可從容旁觀,就注意到站著的那位小姐,稍有移動,腿腳就不利落,老太太就讓他坐在自己榻邊。待那捧絹花的女子轉過些身子,靛兒就覺得好生面熟,細打量,那不是紫鵑嗎?敢情他賣上了絹花。那老太太興緻真高,竟把匣子里的各色絹花看了大半。紫鵑就在那裡誇讚自家作的這些絹花如何慢工細活賽鮮花。

老太太又問那夫人:「花園子造得怎樣啦?」夫人便跟他細報。原來是把那原來榮府大老爺、大太太住的院子,跟這邊打通了改成個花園。老太太道:「石頭一定要陳家山的,就他們出的才瘦漏透皺。」

夫人道:「那陳家出了反賊,已給正法了。那陳家山聽說罰沒充官了。只怕如今那些太湖石更比以往昂貴。也無妨,老爺自會派人採買,老太太儘管放心。」又順便道:「那賈氏家廟,忠順王代管數月,如今聖上下旨也賞給了咱們,老爺正派人收拾,只是聽說那裡還有賈家親戚薛家的三口棺木,始終沒人領走,有道那薛家死絕了的,老爺聽說,道再等一個月,若再無人來領,就只好挪往義地隨便葬了。」

老太太又賞絹花,道:「都留下,多給銀子。」

那紫鵑被帶出屋時,方瞅見靛兒,二人四目相對,心照不宣。靛兒給鄔家老太太誇讚完自己的檀香扇,老太太也讓再多給些銀子。靛兒出了鄔府,見紫鵑在門外等著他,幾年不見,姊妹情深,就合雇一輛車,且先到靛兒家話舊詢新。靛兒道:「多虧我父母及早將我贖出,要麼也是牽到外城東門被賣的下場。」

紫鵑道:「林姑娘是個神仙,為我和春纖、雪雁想的周到,不止是用銀贖我們,還給我們預備了大筆銀子,後來府里連贖銀也沒要,把我們放了出來,春纖家裡領去,嫁的人不錯,查抄後,他爹媽受了不少罪,後來牽去賣,他男人就拿銀子給買回家了,總算遇難成樣。雪雁難回江南,林家那邊也找不著人了,問他,他願意,就隨我去了我家,我父母認了他乾女兒,如今那裡還是乾的?濕透了吧!我們先隨我爹媽作粉絲、賣豆汁,後來就用我們帶出的銀子當本錢,開了絹花店,如今火得狠呢!」

靛兒道:「怎的榮府老太太一死,他家就氣數盡了,稀里嘩啦倒得忒快呢?咱們那些姐妹,也不知都怎麼樣了,有的賣到個過得去的地方,或是遇到那有善心的人,倒也罷了,有的聽說竟被冒名兒的人買走,扭頭就轉手加價賣給窯子了!」

紫鵑道:「我還聽到個唬人的消息哩,說是那史大姑娘竟也牽去賣了,是個軍官買去的,史大姑娘女扮男裝逃了,被逮回去,打一頓,就也給賣到窯子了!」

靛兒道:「是謠言吧。若真那樣,也忒慘了!想起當年府里那些個姑娘,怎麼都那麼慘!你說林姑娘是神仙,我也不懂,只是我在府里的時候,總見他哭天抹淚、病病歪歪,分明是個薄命的!再就是寶姑娘,我今天聽那鄔家太太說,聖上把那鐵檻寺賞給他們作家廟了,那裡頭還有寶姑娘和他媽他哥的靈柩沒人領走,說一月內若再無人領,就給運義地去亂埋了。」

紫鵑道:「那寶姑娘的堂弟堂妹呢?當年老太太對那琴姑娘真是寵得不行,他們怎的就不管這三個靈柩了呢?」

靛兒道:「想是兩府事敗,他們怕受牽連,往遠處躲避去了。只怕心裡想來管這三個靈柩,卻力不從心。」

紫鵑道:「我聽了也心酸。想幫也幫不了,確是力不從心。」靛兒就低首盤算。紫鵑道:「能幫還是要幫。那回聽說外城東門正賣榮府的丫頭,我跟雪雁就商量,帶點銀子去,有那實在慘的不行的,咱們就給救出來,雪雁就跟我去了,開頭也不敢往前站,遠遠看著就讓人頭皮發麻。那麝月、鶯兒、玉釧等都有人用十幾二十兩銀子買去,周瑞他們成窩的賣,有的五六十兩銀子買走了,有的,像那鄭華家的,買家不要一窩,要拆開了買,城門監督就生給拆賣了,一時大哭小叫,讓人心驚。後來賣小丫頭,只見牽出那小吉祥兒來,瘦得不成人樣兒了,城門監督大聲吆喝,一兩銀子亦無人要,有的人就起鬨:『白饒了得了!』那城門監督就擠眼歪嘴,怪腔怪調道:『牽回去喂喂,揣肥了受用,豈不比去那錦香院省錢?』底下就有起鬨的:『我出二十個銅子兒!』『你牽回去揣肥了再賣吧!』那小吉祥兒只站在那上馬石上哭,城門監督一巴掌摑去,小吉祥兒栽到石頭下,就又被揪著衣領給扔到石頭上,站不穩,只蹲著。我見著心裡頭裂口子。我沒回過神來,那雪雁就擠到最前頭,跟那城門監督說:『我要帶走他』,城門監督彎腰奚落道:『你?你買得起?二兩銀子呢!』有人一旁道:『才剛不是說一兩銀子么?』雪雁就從懷裡掏出三兩,遞到那城門監督手裡,道:『我出三兩!』那城門監督把銀子湊攏鼻子前細看,又來回掂了掂,把手一揮,雪雁就把小吉祥兒領走了,擠出人群,我已經雇好了車,仨人上車一溜煙回我們家了。那時我們家換了地方,前店後坊再後是住宅,到了先給小吉祥兒洗澡換衣服,雪雁就拿出那件只穿過一回的紅綾夾襖給他穿,起先小吉祥兒還不穿,後來我和雪雁給他穿上,他就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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