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七回 寧國府舊賬成首罪 榮國府新咎遭徹抄

話說那倪二與眾兄弟衝散後,往偏僻處躲藏,幾日後不見有人追捕,便迤邐轉到衛家圃左近,見那莊院已被焚毀,黑煙仍未散盡。

官兵殺進那莊院後,捕獲秦顯夫婦,無論如何拷問,總不開門,便將他們殺害;其餘圃中人等,有及時逃逸的,亦有被捕獲的,被捕獲的或與秦顯夫婦一樣視死如歸,或想招供亦道不出所以然,報至上面,亦無可如何,只能一把火將那衛家圃莊院燒掉,卻又未能控制好火勢,火焰捎上圃林,一時火光衝天、黑煙蔽空,焦糊之味,傳之十數里。倪二望著那廢墟黑煙,心中好痛。

那日賈芸在花廠巡視,入一大暖窖,窖里養的皆是提早催開的牡丹、芍藥,除可挖出裝盆出售,切花送往廟會亦可熱銷。他正沿那花畦朝深處查看,忽然左肩上落上一隻手,這一驚不小,扭過頭,又一隻手捂住他的嘴,不令他高聲,定睛一看,不是別人,竟是倪二,因道:「老二,你唬我作甚?怎的藏在了我這窖里?你那大青騾子栓在了何處?」又見那倪二灰頭土臉,衣袖上還有滲出的血斑,心裡便如鼓槌來敲,再壓低嗓音,問道:「你敢是犯事了?你那闊公子哥兒們,姓馮的那位,畫影圖形懸在各城門內外,你莫跟他是一案。那可是潑大逆案啊!」

倪二就問:「那畫影圖形還有誰?可有我在內?」

賈芸道:「沒有你。還有個陳什麼公子,一個叫抱琴的宮女,估摸是在禁內犯的事兒,人家三個都有來頭,你一個西廊下的潑皮,想有個圖形跟人家掛到一起,美的你哩!」

倪二聽了吁口氣笑道:「可不如此!咱們就是犯事兒,也不過是小打小鬧,他們那樣的大事兒,素來也沒有你我這等白衣平民的份兒!實跟你說吧,我是到口外幫王短腿盜馬去了,沒想到大意失手,還被人叉傷了胳膊,狼狽逃至你處,翻牆進來的。」

賈芸道:「這又奇了。聽說那王短腿早不販馬,去當獄卒了,怎的還到口外去胡鬧,又勾上你?再者這種事兒,逃脫就是逃脫,誰會追你到這地方來?你就從正門大搖大擺進來不齊了,又翻牆進窖的捉什麼迷藏?」

倪二笑道:「我這模樣,你見了不怪,你那媳婦見了豈不驚驚咋咋起來?」

賈芸道:「這就是你有所不知了,若說遇事驚驚咋咋,倒多半是我,我那媳婦卻向來鎮定,焦雷炸來,跟不多眨,如今養了個胖小子,更加不知驚慌為何物!」

倪二拍拍腦門道:「我竟忘了,早該賀你生下貴子!改日補禮吧。」

賈芸笑道:「又何必見外?快跟我去沐浴更衣敷藥療傷是正理!」

倪二道:「因此事大丟臉面,我想在你處把傷養好再進城回家,如何?」

賈芸道:「老二,我家就是你家,你願住多久住多久,我得便去西廊下告訴你家一聲就是。」

倪二道:「你若去告訴,那我不如自己回家。你知我素來不怎麼著家的,媳婦閨女早慣了。」

賈芸道:「也是。」就帶那倪二出花窖去正房那邊。

那賈雨村與裘良未能捕獲馮紫英等,裘良也未與賈雨村商量,就從死牢里提出二男一女,以馮紫英、陳也俊、抱琴的名義斬了,布告各方,宣示太平。城裡茶樓酒肆,依舊熱鬧非凡,街巷裡提籃賣芍藥花的,吆喝聲甜。無人敢在茶樓酒肆談論逆案,就是深巷小戶,竊竊私議的也不多見。城外鄉村野店,漸有斗膽議論朝政者;再遠,如鄞溟縣酒譽里,則有那放肆之徒,居然借著酒勁兒,胡亂議論起來。

那冷子興攜周氏,就隱匿於這鄞溟縣,那日在酒樓上倚窗獨飲,聽旁桌那邊幾個商販恣意談論。有個道:「你們那裡知道,此次聖上春彌,竟有大故事在裡頭!那六宮都太監圖謀不軌,被聖上一刀兩斷了!」

另一個道:「那元妃娘娘的貼身宮女叫抱琴的,跟那夏太監有一腿,事發後逃走,有畫影圖形緝拿!」

再一個就笑:「太監腿下設那玩意兒,宮女如何跟他快活?」

有個又道:「你們懂得什麼!原是那北靜王要篡位,畫影圖形緝拿的那兩個公子,皆是擁北王的!」

底下也分不清是那位在駁那位,那位在跟那位抬杠,總之他們拿那話茬下酒,越聊越歡。冷於興側耳傾聽,雖知其中謠言居多,亦可從中捕捉若干真相,那正是他亟待知曉的。一個說:「確是出了大逆案。前兩天,那史家,原有兩個侯,削了爵,且關起門來逍遙,等候枯木逢春,那知聖上下旨,將兩處皆抄家流放,更慘的是他們那侄女兒叫什麼雲的,嫁了個姓衛的,說是叛賊,連夜給薅走了,那衛宅更被抄了個底兒朝天。」

一個道:「叫不是真的,跟那史家有關係的,王子騰他們家,也是抄家。還有神武將軍馮家、錦鄉伯韓家、梅翰林家,也給抄了。」

一個道:「更有那寧國府、榮國府,這回連根拔了。府里的人直抄家的錦衣軍衝進去,才明白他們那元妃娘娘早嗝兒屁了!聖上真是摧枯拉朽,雷霆萬鈞!」

一個問:「榮國府兩個主兒,大老爺賈赦早就褫爵枷號,二老爺賈政也早聽說交忠順王管教,只是那寧國府,不是一直沒他們事兒嗎,卻怎麼也被抄家治罪?」

一個道:「這回那賈府寧國府倒是首罪,說他們早幾年死的那個秦可卿,明面說是什麼營繕郎從養生堂抱養的棄嬰,其實是那義忠親王老千歲的骨血,因義忠親王當年壞了事,藏匿到寧國府的!」

有個駁道:「可是大嘴造謠想吞天!那親王家生產,都要到宗人府登記的!你可拿得出名錄玉牒來給人看,再宮禁那麼嚴,縱想偷運出宮,又如何運得出去?」

一個辯:「正因壞事時落生,才起藏匿之心的嘛,既然是偷運出去,當然未上名錄沒有玉牒,要說宮禁森嚴,運不出去,那怎麼有《趙氏孤兒》《狸貓換太子》等戲文?就是聖上也看這些戲文的,雖說必是添油加醋渲染過,究竟古時候有過那樣的事情。今人學那古人,冒險而為,也是有的。」

一個道:「藏匿皇家骨血,那是死罪,誰願去犯?」

一個道:「當年既有程嬰、陳琳,如今也未必沒有那樣的人。況聽說義忠親王得勢時,寧、榮二府與其過從甚密,或礙於情面,或竟真有情誼,或是為了日後義忠親王再好起時圖報,都可埋下此段孽緣。」

一個又道:「實在那年秦可卿的喪事奇怪,不過是個重孫媳婦,就算寧府自己願意鋪張,怎的那四王八公都領頭跑去祭奠?光那路祭的棚子,就搭了幾里路長!」

一個接上去道:「我正是作席柵生意的,那回真賺了個滿缽滿碗!真盼那家再死個養生堂抱去的棄嬰,再賺個滿缸滿池!」

一個抬杠:「若說那秦可卿竟是聖上一個堂妹,真把我牙笑掉!」

一個就道:「那大明宮掌宮內相戴權,親從禁中鳴鑼張傘去與祭,難道是他自己一時興起?大明宮本是太上皇日常居住的地方,可見太上皇讓他去的,聖上最孝順太上皇的,因之那戴權也就是聖上允他去的。聖上如此,必有道理!」

一個又道:「那如今,怎麼又算起這筆舊賬來了?」

一個道:「我兄弟可是當官的,他說那邸報上,對榮國府兩個老爺,罪名坐得實在,那賈赦是藏匿罪產、交通外官,那賈政亦是藏匿罪產,又唆使兒孫詠詩頌讚那姽嫿將軍,影射當朝不仁。對那寧國府賈珍,卻語焉不詳,只斥他大逆不道,卻並未提及秦可卿之事。」

一個就說:「如何?可見藏匿義忠親王骨血之說,實乃齊東野語,入不了正史的!」

一個道:「你們這些議論可不是妄議朝政么,小心拉出去殺頭!就是什麼春稱彌遭襲云云,邸報上既無,便絕無此事!放著太平日子不好好過,且在這裡雞一嘴鴨一嘴,活膩了是怎的?」幾個人遂改談金錢風月,喝得爛醉。

冷子興潛回所賃住處,將所聽到的京中消息擇要選真報告出來,那周氏便急得乾哭,道他父母必遭或打、或殺、或賣的下場,要冷子興回去設法營救,冷子興道:「那不是飛娥投火么,我自己尚有扇子一事,誰救得了誰?看這架式,還是離得越遠越好,這地方還是不夠遠。」第二天便帶那周氏往更南處奔。

那忠順王府長史官,奉王爺命協助錦衣軍查抄寧,榮二府,雖甚辛苦,亦頗愜意。那日回府歇息一日,便有賴尚榮在府門外苦苦求見。到傍晚時長史官方在二門外接見他,自己坐小太監搬來的椅子上,只讓那賴尚榮站著,也不待那賴尚榮開門便道:「你或是想讓你父母到這府里來聽差,那裡有那樣便宜的事,那邊邊抄完了,還須他們與那來升、林之孝等,老實交代府里財物人頭等項,我們登記造冊完了,再聽候發落。如今聖上已將那大觀園賜給我們王爺,你家那住宅,諒你是朝廷通判,且先還住著,你家那花園,亦如大觀園般抄沒,王爺賞了我,你今日回去,就把你那宅子跟花園相通各門,全拆了砌起,與原隔牆相連,明日你就把花園大門鑰匙交來。至於兩府里的主子奴才究竟如何發落,女眷僕婦是否賞給我們王爺,聖旨尚未下來,誰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