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四回 蘅蕪君化蝶遺冷香 枕霞友望川留余憾

那寶玉齊家出走當和尚的事。過了好些天才傳到鶯兒等耳朵里。彼時鶯兒被裁減後,同秋紋、玻璃、翡翠、春燕、佳蕙幾個被關在一處下人屋裡,等待再一步發落,先令他們每日給忠順王府、仇都尉府作活計,佳蕙單管描畫刺繡樣子,秋紋、玻璃、翡翠繡鞋面,春燕給鶯兒打下手,鶯兒打絡子、鞋面是忠順王府要的,拿來的那些個樣子倒也罷了,鶯兒打的絛帶絡子是仇都尉那邊要的,起先賴大家的替仇家傳話,道要打二十根寶藍配大紅的汗巾絡,鶯兒聽了直笑,道:「沒那麼個配法的,最扎眼難看,賴大娘您敢是聽貧了,大紅須配黑的才又順眼又稚致,您再問問去,別給打錯了」

賴大家的道:「放你娘的屁!如今我也是半個罪人了。敢把判官的話聽岔了?再說了,黑色兒准個忌諱,我敢黑呀黑的跟人家呲牙,找打不是!你們就更跟個螞蟻一樣,稍帶腳一碾,沒地方找屍首去!什麼好看不好看,雅緻不雅緻,你當還在那寶玉、寶釵跟前呢,人家要的就是寶藍配大紅,老老實實給打出來!」

鶯兒又問:「都要什麼花樣的?」

賴人家的說:「說要卍字不到頭的。」

鶯兒道:「那倒是吉利,只是我還會好多花樣。像朝天凳、冰竹、梅花、柳葉、銀齊……都挺好看的」

賴大家的道:「我說你糊塗油蒙心了還是怎麼著,人家點那樣你打那樣,豈不還輕省!告訴你們吧,我在他們面前少不得低聲斂氣,肚子里窩的可全是邪火,你們幾個若再跟我羅嗦,我不拿你們撒氣拿那個撒氣?小心我揪著你頭髮往牆上撞!」

那賴大家的原來何曾這樣說話,秋紋記得當年查夜到了怡紅院,那個藹然可親,問語乾乾淨淨的,想是這些日子也著實受夠了窩囊氣,就忙說:「賴大娘您可千萬保重!快別生氣!我來給您捶捶背吧。」

賴大家的說:「你嘴甜有什麼用,開飯還不是腌鴨嘴就冷飯,給我老實幹活是正經!」

那賴大家的走了,幾個丫頭齊嘆氣,佳蕙說:「倒血霉了,遇上這席散碗摔的!還是小紅姐姐有眼光有算計,趕在這之前就腳底抹汕溜之乎也了!」

春燕就撇嘴:「還之乎也者的,你學得來他嗎?人家爹媽原是府里大管家,近水樓台先得月,咱們就是那螞蟻命,飛又飛不了,躲又躲不開!」

玻璃便道:「還會謅一句什麼樓台什麼月的!都什麼慘相兒了,還顯擺你們在怡紅院里偷來的那點子斯文!」窗外仇都尉派著巡邏的人一聲咳嗽,屋裡全閉嘴了。

那天賴大家的來收活計,見鶯兒打了幾條蔥綠配柳黃、松花配桃紅並別的花樣的,問:「誰讓你打的這個?」

鶯兒道:「備的料里原有這些顏色的,若他們忌諱,也不會拿來,你就收了給他們吧,興許他們能留下、實說吧,我不是為他們變顏色花樣,總照一個路子打,我膩味死了,就跟那唱戲的,你讓他死守著一折唱,指不定那天就一頭碰死在台柱子上了!當年寶二爺寶姑娘他們就懂,花色樣式須變化著來。」

賴大家的就說:「你就一頭柱這邊柱子上撞吧!還提什麼寶二爺呢,前些天出門就沒回來,說是上五台山當和尚去了。你那寶姑娘如今是活寡婦!這榮國府我看氣數真是盡了,樹倒猢猻散,要問是那天,不是明兒就是後後日!」

賴大家的拿著綉好的鞋墊打好的絡子出去,屋裡幾個丫頭面面相覷,鶯兒就說:「那寶二奶奶不知怎麼熬日子呢,我得看看他去!」

第二天賴大家的來交代新活計,鶯兒就求他:「您在那仇都尉跟前替我求求,就是我跟那寶二奶奶十幾年了,如今他是這麼個情景兒,就是不能讓我再去長久伺候,容我跟他見個面,安慰安慰他,也是好的!」

賴大家的說:「你讓我往老虎嘴裡探頭兒呀!我還想見見太太,並那鳳姑娘呢,人家不許我亂走動,我敢去求人家破例?我有幾個腦袋,你一個螞蟻秧子,好好跟這兒窩著等發落吧,再這麼不知好歹深淺,我先打斷你的腿!」那鶯兒只得咬唇嗚咽,其餘幾個丫頭不敢吱聲。

那寶釵自寶玉離家不歸往五台山當和尚去,度日如年。托襲人給那賈雨村送了信以後,天天盼有迴音,他通過襲人每天派來供應飯食的婆子傳遞消息,跟襲人約定好了,如賈雨村有回信,就擱在送飯的提盒裡,藏在菜盤底下。因襲人說動了傅秋芳,那些飯食日用什物的供應,全打著忠順王妃特許的旗號,故派在榮國府實行管制的那些人都不敢阻攔,有回大廚房的主管請示仇都尉:「莫若把那份貼補寶二爺、寶二奶奶的伙食銀子,交到我們這裡,就地烹飪,豈不王府那邊也省事,飯菜更不至於涼了?」

仇都尉就跟他瞪眼:「你想再添個貪污的口子是不?主子們定奪的事情,容不得你雞一嘴鴨一嘴的,滾!」

仇都尉只以為是忠順王本人的一個妙計,內中大有奧妙,其實那飯菜皆是蔣玉菡、襲人出的銀子,在榮府不遠的酒樓定下,由他們派出的婆子按時去取出送來的。那傅秋芳倒是跟忠順王把這事說了,道:「那琪官、襲人的姻緣,到頭來跟那條汗巾子相關,寶玉也算得他們的月下老兒了,他們要表表衷腸,就由著他們吧,況又不動用府里的銀子,那琪官曆年得的賞封也很不少了,他如今有多少用處?這點花費於他們也小小不言。」

那忠順王見聖上把賈赦、賈政交他管教後,也再無新的旨意,萬一聖上到頭來決定赦免赦、政,那賈寶玉就是榮國府的繼承人,又何必反對每天為二寶夫婦送飯食這樣的區區小事。那天飯食又送到,麝月遵囑先上下檢視,並無書信在內,婆子道也無門信讓他轉達,麝月將飯菜布到桌上,勸寶釵趁還不涼趕緊吃,那寶釵竟一口亦吃不進去,只坐著發獃。麝月無奈,只好搛出一碗來蓋好,涅在厚棉窠裹著的滾水缽里,待過些時辰再勸寶釵進食。那寶釵就走進裡屋奩台前,又取出自己那《十獨吟》來默誦,寫那《十獨吟》時他對自己所作所為並無悔意,且堅信寶玉到頭來會迷途知返,他也苦盡甘來,但這些天他悔意開始由淡而濃,由濃而釅,悔的是自己對寶玉一味的循之以理,而不能動之以情。他與那寶玉的衝撞恩怨,全在寶玉的如火多情與他的冰雪冷情上。他是否原應少吞些冷香丸,將自己心內體內其實不讓那黛玉的柔情、溫情、風情、艷情自然流瀉出來,拴住寶玉、籠住寶玉?然那寶玉今在何處?真的到了五台山么?真的已經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了么?那賈雨村在找寶玉嗎?他憑什麼不找,他找不到么,據知那賈雨村是個曹阿瞞一流的人物,乃當代奸雄,其實這樣的人物才最講究功利,最具備能力,他應懂得如今從榮國府進宮去的賈元春還穩住鳳藻宮,那元妃娘娘一旦知道自己愛弟失蹤而負有查找責任的賈雨村竟怠惰瀆職,在聖上耳邊說幾句,他該當何罪?他理應竭盡全力,找到寶玉,將其送回這裡!卻為何至今天還無消息?寶釵如此翻來覆去推想臆測,只覺胸痹氣短,輕嗽起來,麝月進去,看那情景,忙遞過溫水並冷香丸,寶釵推開冷香丸,只呷了口溫水。

彼時那寶釵滿心所想的,皆是寶玉,他那裡知道,他家裡出了更慘的事情。那天下午衙門裡來人,召薛蝌去見官,也沒讓他去公堂,直接去了監獄,在那裡告訴他,薛蟠死了。道是吃了午飯以後,上吐下瀉,過了一個時辰就吐白沫,翻白眼,喪命了,仵作查過,說是腸絞痧,來得快,死得快,閻王索命,攔不住的,因之算是瘐斃,讓家屬收屍埋葬去。薛蝌見那屍體,嘴角耳眼皆有血跡,要求重驗死因,那個聽他的?道若不收屍,他們就拿席子卷了扔亂葬崗了。薛蝌顧不得哭,只覺求天天不應,叩地地無靈,沒了主張,無奈先去叫了一口棺材,裝殮了,先抬回家裡。他千錯萬錯不該把靈柩直接往家搬。但那時若不往家搬,又往那裡放?那薛姨媽見棺材抬進門來,薛蝌剛哭著說出「哥哥」兩個字,薛姨媽就倒在寶琴身上,寶琴撐不住,岫煙即刻去幫著,才勉強把薛姨媽扶進卧室,薛蝌雇的人將薛蟠的棺材抬到盡後頭空屋裡放定,只聽薛姨媽那邊三個人皆放聲大哭,他趕過去時,薛姨媽又背了過去,岫煙掐他人中,又讓小螺護著寶琴去請醫生,醫生趕來,道是心脈淤血、心氣衰微,切不可再傷慟哭泣,開了血府逐淤湯的方子,又留下麝香保心丸,收了銀子離去。那時薛家只有薛姨媽的兩個丫頭同喜、同貴,寶琴的丫頭小螺,岫煙原有一丫頭篆兒又私奔了,另有一個香菱留下的丫頭臻兒,此外還有三個婆子兩個小廝,人手短缺,支派不開,忙亂成一團。薛蝌派小廝去寧國府請賈珍,賈珍有事脫不開身,賈蓉來了,薛蝌道:「哥哥好不容易熬過斬監候,按留養承祀活下命,現在忽然不明不白的死了,定是那桂花夏家買通了獄卒,給哥哥下了毒,那仵作跟他們通同作弊,我定不與他們甘休!」

賈蓉勸道:「人已然死了,再去糾纏也只是添氣,況現在賈、史、王三家,都已沒了往日威勢,誰還買賬,你家確實太慘,我們老爺說了,那薛蟠表舅的靈柩,可儘快放到我們家廟鐵檻寺去,那裡有人照管,待得便時,你們再運回老家安葬。」又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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