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三回 甄士隱默退賈雨村 甄寶玉送回賈寶玉

且說那日賈芸往楊恃郎家送去一車菊花,回到花廠,小紅挺著大肚子迎上去問:「可凍壞了吧?花盆有磕壞的嗎?」

賈芸道:「可不是這化雪的道兒又滑又顛,趕車的再加小心,也還是保不齊花盆親嘴兒,有三四個呲牙咧嘴的,都拉回來了。」

小紅又問:「扣銅子兒了嗎?」

賈芸道:「他們府里管事的最摳門兒,一點不含糊,按盆算全給扣了。」進屋放下褡褳,從裡頭取出銀子和散錢,擱到桌上讓小紅清點。小紅點完,就往柜子里收放。賈芸因道:「掌柜的,就不給我多少留點酒錢?」

小紅道:「誰是掌柜?你才是掌柜,我只是這柜子的一把活鎖罷了。」就去端過燙好的紹興酒,並一大盤炸花生米、一大碗黃豆燜豬蹄,道:「要什麼酒錢?這家酒比店酒好十倍。」

賈芸接著笑說:「對,對,家花更比野花香。」坐下搓手問:「媽吃過了嗎?」

小紅道:「可不吃了歇著呢。」走到裡屋門邊聽了聽,道:「輕輕打著呼嚕呢。」走過來坐下,給賈芸斟上酒,自己先吃飯,一邊吃一邊議論:「要說財迷摳門兒,你那舅舅才是個摳門兒大仙。有件事過去好些天了,我一直沒跟你說,你那些天因養的仙客來壞了不少,心氣不順,難得拿那個事給你添堵。」

賈芸問:「什麼事兒?」

小紅道:「就為他家一把舊銀勺子一時找不著了,先在家裡鬧個沸反盈天,把那銀姐拷問得哭天抹淚,說準定是他拿出去換零嘴吃了,後來覺著實在不像是銀姐拿的,就尋思到咱們了,疑是你那回去看望的時候,給順袖子里了,你說可笑不可笑?那麼一把銀勺子能值幾個錢?你那回帶去的什錦元宵頂半打那樣的勺子了,是不是?按說就算有那疑心,等你下次去了再問你不遲,卻心裡跟有雞爪子撓似的,覺也睡不好了,第二天一早就支使銀姐到榮國府去找我媽!也是咱們搬過來不想告訴他地方,原只當告訴他也沒用,人家是不會來找咱們的,住西廊下的時候離得不遠,他何嘗去看過你媽?這次為把銀勺子,巴巴的恨不能立時找到你,就想出那麼個臭招,找到榮國府去了。要是在以往也罷了,如今榮國府讓忠順王、仇都尉他們查管了,我爸我媽也成了戴罪之人,每天一早去聽喝,老晚才讓回家,今後怎麼樣,還都兩眼一抹黑呢,那經得起風吹草動?那銀姐卻跑去,一頭撞到仇都尉手下,韶叨半天人家才聽明白,為把銀勺子的事兒,要找到我媽,再找到你,問個究竟……」

那賈芸酒也喝不痛快了,問:「你怎麼早不告訴我?是那回岳母夜裡偷偷出城來咱們這裡,你們娘兒兩個說私房話的時候告訴你的吧?」

小紅道:「可不是。你想咱們如今求的就是隱姓埋名,我媽也說了,他跟我爸,是拴在榮國府那根線上的螞蚱,蹦達不開了,只盼別再牽連到咱們,那忠順王、仇都尉不知道有咱們這麼兩個大活人才好哩,那銀姐去一韶叨,可不引得人家好奇么?這就是你那寶貝舅舅行出的事兒!我媽說為了趕緊把這件事收住,當即就找了把銀勺子給那銀姐拿去了,就說算是賠你舅舅。其實依我想,有那大耗子把沾腥味的銀勺子拖進鼠洞,也是有的。咦,你該喝還喝呀。我今兒個說出來,是因為好些日子過去了,估摸也沒給咱們惹出什麼事兒來,再配媽在隔壁打呼嚕,他也聽不見。」賈芸嘆口氣,才接著喝酒。小紅問:「今兒這一趟,又聽到什麼新聞?」

賈芸道:「那賈寶玉,奔五台山當和尚去了,也不知道真的假的,我聽說五台山到這節氣,大雪封了山路,根本進不去。」

小紅道:「那可真是個怪人,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最奇怪的,是他竟然去愛那林姑娘。」

賈芸道:「有什麼奇怪。郎才女貌么。」

小紅道:「那林姑娘貌不貌的不去說他了,是個愛聽窗根兒的人,你說品性好么?」

賈芸道:「都說他小心眼兒,倒不知道他還有這樣的毛病。只是你怎麼知道的?」

小紅想起往事,心裡還是圪硬,道:「那年我跟墜兒在園子里滴翠亭里說閑篇兒,他就在窗戶外頭聽來著,後來又裝作弄水兒玩。我也懈得多說了。只跟你這麼說吧,他那時要把聽到的話去跟太太說了,怕我今天肚子里也不能有你的娃娃。」

賈芸道:「你這話我不懂。只是他已經沉湖了,都說他原是天上神仙,那湖裡只留下他的衣裳釵簪,還都漂著不沉,沒有屍身的。」

小紅鼻子里哼出兩聲,道:「神仙喜歡聽窗根兒嗎?我才不信。」

賈芸喝得上了勁,道:「管他神仙不神仙。只是你肚子里的娃娃要好好保住。聽說那元妃娘娘就沒保住,流出來了。」

小紅截他額頭一下,道:「這樣的謠言你也傳,不怕逮著你問罪殺頭。跟我這兒算最後一句,再莫胡亂嚼舌了!」

賈芸道:「是呀,榮國府那樣的大樹都說伐就伐,說倒就倒,咱們小荊條兒,謹慎為上。」

小紅道:「咱們抽身得早,算幸運的了。我媽說,那些被裁減的,有的就被忠順王、仇都尉他們弄走了。寶玉跟那寶姑娘成婚了,也只許留一個,忠順王點名要襲人,凡怡紅院的都知道他跟寶玉那些鬼鬼祟祟的事兒,都以為他會從一而終,一頭撞死去,誰知他竟悶聲不響的跟人家走了,如今更去嫁了個戲子,我聽了噁心的直要吐酸水兒!那寶姑娘陪過來的鴛兒,竟也沒留,只留了個麝月,都說他是個鋦了嘴的葫蘆,最安靜的,其實狠起來,也跟錐子似的,何嘗是個有善心的!那墜兒就是他跟晴雯兩個合夥發威攆出去的。那怡紅院里,秋紋、碧痕他們,也全都欺負我,如今他們惡有惡報,我也不憐恤他們,只是墜兒,那是能說知心話的朋友,我一直記掛著他,聽說那時攆了出去,就胡亂給配了小子,也不知道如今究竟怎麼樣。」

賈芸道:「墜兒就是咱們的紅娘。那天再遇上,須好好答謝他哩。」

小紅道:「這才叫有良心。」因又議論如何多侍弄出些盆栽臘梅來,下月多賺些。

第二天一早,賈芸在大門口看著僱工鏟雪清道,見那邊來了三個騎馬的,當中的穿著官服,一瞥,嘿,怎麼又那麼巧,是賈雨村。這回不是溜溜達達,倒顯得有急事似的,一徑朝那邊鎮上去了。賈芸也沒再理會。大千世界,各忙各的。那賈雨村這天出來,是尋人來了。尋的可不是賈寶玉,他是來尋石獃子。這些天他一直在琢磨,那忠順王手裡的扇子既然是假古董,那真古董必然是在冷子興手裡,那冷子興真能耍手腕,想必他找到過石獃子,也是拿假古董去糊弄,那石獃子想必眼睛已經瞎了。縱然這件事算是混過去了,那石獃子活著一天,就還會有冒出來的時候,對自己是大大的不利。這些年在官場上升升降降、降降升升,昧良心作的事情也非止坑害石獃子這一樁,但賈雨村乃心機細密之人,每事總量好尺寸,不留紕漏,一旦被人拉扯出破綻,則總能及時描補遮掩。他早把官場經緯參透,其三昧就是什麼都得有點,唯獨良心要趕盡殺絕。這天他帶著兩個心腹,朝這廂尋來。那兩個心腹只知須護衛他並隨時聽他指揮,卻並不知他究竟尋那人何事。如此行事也非自此日始。那回在這邊村肆遇上冷子興,冷子興自稱是到這左近訪農產收舊物揀漏,流露出他知那石獃子流落地,當時不好窮究細問,但憑那冷子興的神氣語氣,可知在這一帶找到石獃子十拿九穩。他帶著心腹隨從逐村踏訪,村中里長族長等見他官服官威沒有不配合的。只是一直到未時,查過五六個大村,卻仍然不得要領。賈雨村遂帶著隨從到鎮上酒店二樓吃飯,他胡亂吃了兩口,讓那兩個隨從盡興喝酒,自己下樓騎上馬到鎮外溜達。雪後初霽,田野上小麥覆著雪被,這裡那裡融掉一片,顯出綠麥苗來,望去潤心。他見那邊有條河,尚未封凍,渡口那兒,猶有拔著粗繩移動船隻給人擺渡的,渡口長亭邊幾株松樹,姿態宜人,看上去倒像古人的畫意,因又想到那些古扇,有的扇上正畫有「野渡無人舟自橫」的詩境,又自嘲笑,堂堂偉男子,如今竟被幾許扇子、一個獃子弄得失魂落魄的,這仕途前程也者,伺累人至此!不覺就到了那長亭前,下馬將其拴在松樹上,踱進長亭且看河上風光,那時彼岸來的渡客已經下船各自離去,有醉得不淺的書生互相攙扶,踏歌而行。那擺渡漢子見無人來登船,就披厚袍蜷坐在船上打瞌睡。雨村見那河岸邊布滿冰凌,河心的水卻還溶溶漾漾的在晴陽下流著,不禁隨口吟出一聯曰:麥於雪下擾怒綠 波在凌旁更歡流吟罷長嘯一聲。稍氣平,忽覺身旁有人呼吸之聲。偏頭一望,長亭欄板那邊坐著一人,道士裝束,道袍上滿是泥水漬痕。雨村便轉過身,正對那道士,抱拳一拜道:「師傅是剛渡過來,還是欲渡彼岸?」那道士只直望著他,並不作答。他細看那道土,雖白髯飄飄,遮住了些面容,那臉龐,那眼睛,卻好熟悉!再看,愈加肯定,遂躬身再拜,道:「敢是甄士隱老先生么?如何到得此處?多年不見,不想在此邂逅,實乃緣分厚重!在下乃賈雨村,表字時飛者,老先生莫非忘懷了么?」

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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