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二回 霰寶玉晨往五台山 雪寶釵夜成十獨吟

聽到那遠處爆竹聲之前,二寶正在一處說話。寶釵提起那天到北靜王府看戲作客,道:「你給那新亭題的對聯,上聯倒也罷了,只是那下聯『覷透』二字,實在不恭,既是秋神冬仙,有那麼對待的嗎?如何去『覷』「更如何『覷透』?」寶玉道:「依你說,該如何措詞?或用『敬畏』?你又該說太坐實了,或許用『靜待』、『默拜』恰切?」寶釵道:「都不雅麗。」寶玉道:「當年我在大觀園吟出一聯:『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眾人皆誇,老爺也難得點頭微笑,自己也得意。但那聯句美則美矣。其實空洞,不過摹景而已。這次我總算逾過單純摹景,想與景後神仙結交,縱使尚欠雅馴,也應鼓勵三分才是。」寶釵道:「隨口道出,也難為你了。相互切磋,必有憬悟。正是學無止境。不過,詩詞雜學的功夫固然不能退,更要緊的是那經書時文,豈能一丟再丟,一遠再遠?」

正說著,爆竹聲起,麝月接報珠大奶奶駕到,寶玉見到李紈,滿腔歡喜,心裡並無一絲怎麼久不露面的抱怨,起立迎接,打量著說:「大嫂子氣色真好,也發福了!」寶釵斜他一眼忙連連彎身問李紈好,「稀客」兩字滑到嘴邊,及時吞回,滿面微笑,柔柔的問:「身體可好,蘭哥兒好?」

李紈因笑道:「可不是太好!前些日子因為盯緊著督促蘭兒準備進場,抽不出身子,連太太那邊都沒顧得請安,你們各處多多擔待吧!只是今兒個實在高興,放下榜了,那蘭兒初考得武舉第八名,環兒、琮兒都去祝賀,兄弟們放起炮仗來了!我才剛去給兩位太太報了信,他們都高興得念佛。」

寶釵道:「真真絕好消息!大嫂子總算熬出頭了!」李紈道:「還沒到頭。明春還要考上一級,我還得緊督著他!」麝月端出襲人供應的好茶,又跟隨來的索雲一邊去且說些梯己話。

那賈蘭武舉中榜消息,已令寶釵心潮難平,後更聽說那族中的賈菌也進了學,更是焦急難忍。那時薛蟠總算以留養承祀改判了無期監禁,可再謀減少刑期,熬出囹圄;薛蝌亦將邢岫煙從邢忠夫婦那邊娶過來,跟薛姨媽、薛寶琴一起過活;家裡那邊黃萎中總算泛出點綠意來,因之更把心思匯聚到勸寶玉進學上來。

幾日後,尤氏過來,道賈珍重整了私塾,賈代儒已逝,另請了本族秀才賈敕主持,賈環、賈琮皆入塾攻讀,道:「剛才去見了兩位太太,都說狠好。那嫣紅還在琮兒包書布袱上綉了個魁星。」尤氏說時寶釵只拿跟望著寶玉,寶玉卻只問尤氏可知道琥珀等減裁出去的消息。尤氏因嘆道:「正是遇見了他。還知道了另一位的慘相。先說那一位,這府里還有幾個人過問他?就是趙姨娘。他不知道怎麼的惹怒了忠順王,王爺一怒之下把他罰到馬圈裡。這些日子這邊府里的僕婦們何嘗有過好飯食?一桶冷飯,一桶高湯,一桶不知道腌了多久泛臭味的咸鴨嘴,就這麼個飯食,不往上搶還盛不上,那趙姨娘整日打掃馬糞累得賊餓,吃不飽,就偷吃那喂馬的黑豆,先吃了拉不出屎,後來不知怎麼的又狂瀉,敢是得了赤痢,卧在那破被裡也沒個人理。那琥珀,你們知道,歸了仇都尉,那仇都尉也不天天到這邊來,收拾出幾間屋子,成了他的淫窩,平日讓琥珀給他看著。那琥珀倒是個有善心的,聽說趙姨娘不行了,過去看,那趙姨娘只抓著他的手倒喘氣。琥珀眼見他哄氣蹬腿,也禁不住心酸。是琥珀告訴我,那趙姨娘臨咽氣時嘴裡吞吞吐吐念叨著兩個人……」寶玉就猜:「是老爺跟環兒吧?」尤氏道:「卻並不是。」寶釵道:「卻也可憐。只是咱們說他幹什麼?」尤氏把那話講完:「他嘴裡說的兩個人,琥珀聽得明白,竟是老太太和林姑娘!可不怪煞?」寶玉聽了也覺不可思議。寶釵道:「那環兒總算迷途知返,琮兒怕還得更加打磨。只是我們這位,當哥哥作叔叔的……唉,珍大嫂子,你說我該怎麼著,才能讓他心裡也裝進個魁星老兒去!」尤氏道:「依我說,怎麼著也不怎麼著,船到橋頭自然直,寶兄弟慧根扎在那兒,指不定那天有道光一照,他就開竅,就進場,就一舉奪魁了!」寶玉便起身去窗檯邊,細賞妙玉頭天派丫頭送來的一盆秋海棠。

那趙姨娘是忠順王帶人進府查管後死去的第一人。仇都尉報告給忠順王,忠順王故作姿態訓斥道:「聖上派我來查管,到日前並無新的旨意,我派你在此執管就該謹慎行事,怎的就死了人,且是賈政的姨娘?對府里人等嚴加禁管是對的,但不能再無故死人!」讓用便宜棺材將趙姨娘殮了,送到義地埋葬。其實那忠順王對趙姨娘自行病死甚覺愜意,因趙姨娘留下畫押口供,指稱那二十把古扇是甄家藏匿到榮府的罪產,若其不死,將來說不定要翻供,如今自己死掉,倒省了別人滅口。

那天賈環私塾放學回來,從後門進,正趕上趙姨娘棺材抬出去,先他不知道棺材裡是誰,還嬉皮笑臉的說:「嗝兒屁朝涼大海棠!」人家告訴他裡頭裝的是趙姨娘,他還不信,遇上往外送的琥珀,正色告訴他,他才傻了。畢竟十幾年來,跟著趙姨娘長大,雖說探春姐姐一再跟他說,王夫人才是母親,趙姨娘只是個奴才,可那王夫人何嘗對他有過一星半點母愛?趙姨娘雖一天到晚啐他戳他罵他怨他,正是俗話說的,「打是心疼罵是愛」,心底里,那賈環還是認他是親娘。忠順王進府查管,趙姨娘被罰往馬圈,賈環並無所謂,甚或還覺得耳根清靜了許多,與那小鵲一起鬼混,把趙姨娘忘到了一邊,然此刻眼睜睜看著趙姨娘棺材抬了出去,先是目瞪口呆,後來就覺得心口發緊,起初人們都沒注意他,棺材抬出去往板車上裝妥,拉板車的把拉車的套繩套在肩膀上,板車咿咿呀呀走動了,忽然左近的人皆吃了一驚,見那賈環把藍布包著的書本往地下一丟,衝出後門,跑到那板車板車旁,抓著棺材尾巴,大聲嚎哭起來。琥珀等忙過去將他拉開扶住。那裝棺材的板車在灰土中遠去。賈環回到自己屋裡,不吃不喝,只是發獃,小鵲也不知該如何勸解。倒是那周姨娘,聞知趙姨娘死在馬圈,甚是傷感。遂去賈環處,拿去自己用私房銀子,通過琥珀換來的東西。私下熬好小米粥,配上腌甘露,去勸賈環想開些,好好過日子,那賈環才算緩過神來,漸漸恢複如常。

那天寶玉拿竹剪給秋海棠修理銹葉,寶釵實在看不過,因道:「這些事就讓麝月作也罷。不然我亦可代勞。有這太陽照進來的大好工夫,稍微摸幾冊書寫幾篇文,也是好的。」寶玉便道:「可是你那一套,又來了。」寶釵道:「你且坐過來,咱們再討論討論。究竟你是怎麼個打算?」寶玉放下竹剪坐過去,心平氣和的問:「我無打算。你總在我耳邊聒噪,引得我也不能不細想一個問題,就是為什麼人世的人總成日家要打算?打算這個打算那個,算自己算別人,算來算去,算到無情為止。」寶釵道:「說得好。正是要你把心裡裝著的晾出來晒晒。敢情你真的是要杜絕人世,要走那出世的路了。那出世的路偏而窄。咱們大觀園攏翠庵的妙玉就現擺著是個例。他自稱檻外人,把咱們全叫作檻內人。又道什麼自古來最好兩句詩是『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那兩句真是千古妙句么?你是聽來覺得有如仙樂還是心生蓮花?那千年鐵門檻,豈是可以隨意褻瀆的,人能活得幾歲?有凡人活得到百年?就按百歲算,千年也有十幾代了!十幾代的富貴,為什麼要輕易抹煞?十代後就算都成了土饅頭,那也值得,足資驕傲!其實更早的古人,孟夫子,他說得更豁亮,叫作『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五代富貴也不能輕褻呀。何況前五代本錢耗光了,後幾代還可再從頭積攢起。因之人世,在檻內奮鬥,才是人生常態。離開常態,去作什麼檻外人,對家族不負責任,對自己放任自流,充其量成個令人側目的畸零人,究竟有何意趣?你素日中那妙玉等的奇談怪論毒害太深,今日一打躉的給你個棒喝,你再執迷不悟,可真真傷透我的心了!」寶玉道:「你何必傷心。你跟我在一起,若去掉這些個仕途經濟的想法,豈不是很可快活嗎?我一不干涉朝政,二不忤逆倫常,三不勾心鬥角,四不暴躁乖戾,只不過是由著性子活罷了,這樣的日子,得享一天是一天,你若能跟我一樣想法,一樣活法,開心還來不及呢,那裡傷心去!」寶釵嘆道:「你當我自來如此?小時候,何嘗不曾任由性子活著,只管一味嬉戲?你知道,我父親原去的早,哥哥又不成材,守著寡母,焉能再撒嬌使性?原也身熱心熱難耐,多虧那和尚,給了個海上方,炮製出足夠一輩子的冷香丸,不時吞服,方冷靜下來,懂得人之一生,不能由著性情,須約束性情。你看人世間多少悲慘事,皆因任性戀情而生,又有多少事,竟因能夠馭性斂情,而峰迴路轉、化危為安的。你總願我跟你一樣,我卻總盼你跟我同心。只是雖然咱們天天身子很近,心卻似越來越遠。也不多說了,只再問你一句,知不知我為的倒不是我自己,乃是你好?」寶玉也嘆道:「深知如此。只是你的那個好,我卻不能也認作好,如此奈何?」

麝月過去跟他們說:「該吃飯了,冬日涼得更快,且趁溫。」二人方去吃飯。剛吃罷飯,薛蝌來了,眉頭緊皺。寶釵忙問:「媽媽可好?」薛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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