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三回 史太君失語難瞑目 金鴛鴦守志寧玉碎

卻說琥珀見賈母歪在炕上,口眼歪斜,嘴角流出口涎,這一驚非同小可,連叫幾聲老太太,那有回應,又不敢亂扶亂撫,忙飛奔去喚鴛鴦。鴛鴦等來至暖閣,翡翠玻璃等嚇得哭出聲來,鴛鴦上炕先將賈母輕攬懷裡,用手帕揩去口涎,一邊叫喚老太太一邊掐老太太人中,又吩咐道:「琥珀玻璃快去報告太太二奶奶。翡翠你來幫我且將老太太輕輕放平。」琥珀玻璃豈敢怠慢,即刻去了。

彼時闔府皆知賈母中風。王夫人賈璉鳳姐先到。一時賈赦邢夫人賈珍尤氏也到。家人去衙門報知賈政,賈政請假早退,趕回家中。至晚,薛姨媽薛蟠寶釵並薛蝌寶琴亦到,王子騰夫婦等至親亦趕來慰問。賈璉早請來太醫診治。經太醫針灸,老太太口眼不斜了,卻依舊說不出話來,半邊身子癱得厲害。

亂烘烘直到亥時,老太太合眼睡去,氣息尚平,王夫人鳳姐方叫過鴛鴦琥珀細問端詳。鴛鴦先跪下稱罪。琥珀道出經過。鳳姐道:「趙姨娘蹊蹺。」王夫人雖深惡趙姨娘,回想起來,那趙姨娘申時前已在正房,神色似也無異。琥珀道:「那釋迦果並未給老太太吃過。」鳳姐道:「叫那趙姨娘過來問個明白。」玻璃去了,回來報:「我只告訴小鵲了。他說姨娘正服侍老爺呢。老爺身心交瘁,怕老爺也出差池。沒讓我進屋,只得這麼回來。」鳳姐道:「鴛鴦去傳。就說待老爺歇息了,讓趙姨娘趕緊過來。」王夫人道:「且放一放。給老太太治病要緊。這個太醫不行,多找幾個,並有那奇效偏方的,多搜集些,讓老爺們定奪取捨。」

第二日清晨,賈赦賈政賈璉等看望賈母后會齊。那賈母尚昏睡不醒。賈政道:「今日申時還須到衙門。忠孝實難兩全。」賈赦便對賈璉道:「你和鳳姐兒須擔待起來。」賈璉先低頭道:「實不能瞞。府里銀庫總管吳新登捲逃匿藏,雖已報官緝拿,一時還難斷明罰沒他家產賠償。現盤點出好大虧空。又有找上門來討債的。我媳婦牽扯其中弊端甚大,此刻也不敢詳述。總是我責任最大,罪該萬死。」說著跪下:「眼前給老太太治病,維持局面,尚勉強可支撐。只怕老太太竟好不起來,要準備白事,那就難以招架了。就是老太太一時好了,節期在即,那過節的銀子還沒處著落。今年莊上幾處報了災,交上來的東西銀子大不如前,聽說東府那邊今年年成尚好,或父親叔叔竟跟珍大哥說明,暫從東府籌措些備下,以免事到掣肘。」賈政嘆道:「我只當把家交給你們管,再不濟也不當說出這般話來。誰想荒唐至此!」賈赦道:「老太太是跟著你們住。雖說年事漸高,終會成仙,究竟不知是怎麼突然中風的。此事鴛鴦責任最大,須嚴加追究責罰。此其一。其二,老太太竟失語,只怕也就失憶。如就此撂手,豈不留下一筆糊塗賬?快尋好太醫好方子,千方百計讓老太太開口,留下遺言,我們作子孫的也好遵旨照辦。至於往珍哥兒那邊求助銀子,兩府原是分門別戶各有賬本的,雖說珍哥兒現為族長,誰好跟他開口?你叔叔說得對,你們忒荒唐得走了大褶兒!竟趁早想辦法補窟窿為是。」賈璉慚愧站起。賈珍也就從東府過來了。賈珍請示:「是否知會宮中娘娘?」賈政道:「娘娘現有身孕,如何聽得這個消息?」賈赦道:「唯願過幾天好了。」賈政不敢耽誤政事,匆匆走了。賈赦也要回自己那邊院休息,對賈璉道:「那鴛鴦實在可惡。竟未守在老太太身邊。究竟什麼心思?你們問不出,我來親自拷問!」賈珍道:「眼下老太太更離不了鴛鴦。令他邊服侍邊交代吧。」又道:「我看鴛鴦還好。生老病死,誰能豁免?老太太畢竟這個壽數了,服侍得再好,不眨眼的守著,也只不定那一刻就忽然中風。」賈赦且回去休息不提。

賈璉因向賈珍道:「我那媳婦捅的漏子,想你也聽說了。那吳新登有些個爛賬,他為從中取利竟摻乎進去。就是官府緝拿到吳新登,他把實情索性道出,人家不說是我媳婦一人的事,把府里牽進去,可怎麼撕捋開?眼下他還梗著脖子半不認賬!看我騰出手來不把他休了,一打躉的算個總賬!你是族長,你須作主!」賈珍勸道:「且平平氣,莫說那麼遠。眼下救治老太太要緊。看這情勢,怕該把後事也趁早備一備了。」賈璉本想厚一厚臉皮把借銀的事說了,終於還是說不出口,嘆口氣道:「我那媳婦,凡沾錢財的事,都不能讓他辦了。只求哥哥開恩,讓嫂子每天到這邊來,幫著料理料理。我這裡先道個謝。」說著就作揖。賈珍道:「你我兄弟,何必如此,好說好說。就讓他來協理。」

賈珍賈璉同去給王夫人請安。因把暫由尤氏接過王熙鳳撥銀髮對牌等許可權事講了。王夫人也知鳳姐確實貪弊過甚,應允了。一時邢夫人王熙鳳到了,尤氏亦到了。王夫人因道:「鳳哥兒身子原未復原,近來精神更加不好,我們商議過了,且讓珍哥兒媳婦辛苦一點,來這邊協理協理。」王熙鳳自知有愧,忙道:「大嫂子原比我強。」尤氏也不推脫,道:「事關老祖宗。兩府統共就這麼一個老祖宗了,我們後輩辛苦點是應當的。」便議論請醫問葯的事,定奪後吩咐下去。賈珍方騰挪出精神道:「聖上因幾件事把史鼐史鼎的保齡侯忠靖侯全削了。如今乃多事之秋。」王熙鳳道:「別是因為聽到這消息,老太太才中風的吧?」王夫人道:「他從那裡聽到呢?連我也不知道。」邢夫人道:「我倒聽大老爺說起。總有十來天了。」王夫人道:「我們老爺素來口緊。家裡總不說這些個事。」尤氏道:「老太太縱使聽說,也能經受。那甄家抄家治罪,他知道了可曾慌過神兒?」大家又議論預備棺槨等事,或許沖一衝反倒轉危為安。

寶玉黛玉頭天去探視賈母,彼時賈母頭腦似尚清醒,眼睛睜得大大,見到他們嘴唇微抖。寶玉連喚:「老太太!老太太!」黛玉欲喚只覺咽喉梗堵。琥珀忙將他們引開。這日再去,探春正在榻旁幫助鴛鴦服侍。寶玉又哭,探春輕聲道:「二哥哥別出聲。老太太再受不得驚。」惜春亦來探望,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妙玉亦曾來探視。李紈與鳳姐商定晚間輪流值班。且說黛玉回至房間,紫鵑因道:「有樁大事還待老太太開口。唯願幾劑葯後能恢複如常。」黛玉不問他什麼大事,只是默然心酸。紫鵑又道:「今早遇見鴛鴦姐姐,他告訴我,知道昨日寶玉跟姑娘同去探望老太太時候,老太太睜眼望著你們,心裡想的什麼,那嘴唇抖,是在說『冤家』兩個字呢!」雪雁聽了插嘴:「『不是冤家不聚頭』,前二年老太太說過的,我到今日還記得!」黛玉道:「別胡猜亂想吧。」紫鵑遞上桂圓湯,道:「亂想的可不是我們。老太太主意是抱定了的。」雪雁問:「老太太抱定什麼主意?」黛玉道:「你且去忙你的吧。」雪雁道:「正是要疊衣服去。」紫鵑嘆了一聲。黛玉想說他兩句,終究還是由他去嘆。

賈母醫治之事,兩位太醫意見分馳,賈赦賈政亦生齟齬。一位趙太醫主張參湯補陽,促賈母早復元氣開口說話,賈赦甚贊其方。一位王太醫主張溫潤緩提,說縱使不能開口說話,漸漸能扶著起坐就是福音,賈政力主此法。邢王兩夫人各隨其夫。王熙鳳深知邢夫人覬覦賈母之財,提醒賈璉逮機會早與鴛鴦密談,把賈母私蓄摸清,賈璉知是正理,聽了只皺眉道:「如今就該恪盡孝道,扯這些作甚!」賈珍不好擅作主張,尤氏更兩頭為難。或這日按趙太醫主張服藥,或那日遵王太醫之法針灸。如此一來,賈母病勢日益加重。冬至前一日丑時,李紈鴛鴦值班時,賈母忽然兩腿一蹬,知是不好,李紈忙摸賈母鼻息,竟已停了,忍不住哭泣起來。鴛鴦飛跑去報王夫人等。寶玉黛玉驚醒後速速趕到榻前,只見賈母身體雖然強直,那眼睛卻還睜著,嘴也並未合上,似不甘心就此撒手,還想看什麼、說什麼。寶玉忙爬上榻去,用手將賈母眼皮合攏。黛玉也掙扎著爬上榻去,輕輕將賈母嘴巴合攏。一時賈政王夫人賈璉王熙鳳尤氏探春惜春等皆到,哭聲一片。嗣後賈赦邢夫人賈珍等趕到,雲板響過,闔府皆知。那賈母雖是福深之人,究竟還是未能享足八十一歲。

寧榮兩府同時開喪,頓成白汪汪世界。那榮國府享有兩代國公之榮。第一代賈法,第二代即是賈母之夫賈代善,到賈赦,方降格為一等將軍。論起來,倒比寧國府更光彩。那寧府第一代賈源為寧國公,第二代賈代化即已降格,到第三代本應賈敬承襲,他竟執意要到城外道觀去參道煉丹,把爵位讓給了第四代賈珍,襲的是三等威烈將軍之銜。賈母乃國公級誥命夫人,病逝自然要報告朝廷,元妃得知,大為悲痛。聖上不許元妃為此傷神,命抱琴夏太監等好生照顧,尤要時時刻刻保住胎脈。除命部里循章施恩外,並無別的恩典。那時各處皇親國戚並富貴親友,有覺得賈家尚有元妃在皇帝身邊得寵,不看僧面看佛面,親來祭奠的;也有覺得龍顏已為賈家老親甄家及賈母娘家史家發怒,抄家削爵,遠著水邊怕沾鞋,或只派次要人物來祭奠,或只往賈府投個名刺敷衍的。倒是北靜王妃、南安王妃親臨賈府,在賈母靈前鄭重致哀。南安妃還與邢王二夫人轉達南安老太妃致哀之意,並主張探春迎娶過去的吉日不變,邢王二夫人感激不盡。那史鼐史鼎兄弟因削爵軟禁,不能前來。衛若蘭史湘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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