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若英:每個女人心裡都卧虎藏龍 跋 從一扇門到一整個房間

這本書,寫的是「繭」與「蝶」的故事。

2012年夏天,現在回想起來,我已經不記得它是熱或者不熱,下雨或者沒有下雨,有人或者沒有人。我只記得,那一整個8、9、10月份,或者更久,世界是模糊的,像霧,又像做了一個夢,我什麼也做不了,我像個氫氣球,被憤怒和委屈充得滿滿的,卻不會飛。總之,我不想要繼續自己的工作了,我覺得自己被採訪和寫作這件事情給坑了。

我去辭職,可是主編跟我說,不對,你就是干這個的,這是你的天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天命。

辭職是沒辭成,但我心裡不服氣。是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天命,我的天命,我自己去找,我自己認了,才算數。

可是,去哪裡找呢?我不知道。記者是我的第一份工作,也是唯一一份工作,我一干就是7年,沒幹過別的,也不會幹別的。可是,人就是這樣奇怪的動物:對於自己擅長的事情往往心懷鄙夷;對於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又往往羞於承認自己的無知。

我開始了一些愚蠢的冒險。這本書里收錄的10篇文章,它們是對這6年冒險的忠實記錄。其中有諷刺,有溫暖,有眼淚,有一見如故,有悵然若失,有自以為是。但6年之後再回頭看,那些讓我志得意滿飄飄然的東西,竟然越來越少。這的確更像是一個40歲的中年女人會有的樣子,她在探索中觸碰到自己的有限性,生出安靜和敬畏。

這10篇文章,我全都喜歡。它們是我走過的路。

鄒市明那一篇,《金牌起了毛球》,未見得特別出色,但它對我很重要。

那時候,我跳槽去一家互聯網公司做公關,每日如坐針氈,這個採訪是我上班間隙偷偷跑出去做的。我還記得,從影棚出來天已大黑,可我心裡是久違的舒暢,很想要在馬路上跳舞,但又不好意思,最後是一路哼著曲兒回家的。

又過了幾天,我陪同一位著名的記者採訪我的老闆,採訪進行到一半,我忍不住加入,一起提問,最後採訪結束,老闆過來和我握手。我想,那一刻,他可能忘了我是他的員工,是他每個月給我發薪水。其實,我也忘了。那一刻,我確認,我應該回到能夠給我快樂的世界裡去。

接下來,要說到李安那篇文章。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我不知道要怎麼形容。有人說我是李安的迷妹,我崇拜他,這好像不準確,因為他那12部電影來來回回看過無數遍,那麼熟悉,那麼親——你不會崇拜過於熟悉的事物。說我愛他,也不是那麼回事,當初為了採訪有一面之緣,他可能已經不記得我了,而我也不知道能夠為他再做些什麼——不夠平等的感覺,就不是愛。對我來說,李安就是大千世界,就是古往今來,就是前世今生,他什麼都有。他是一個盛放一切的容器,叫人不至於流淌。我一按播放鍵,進入他的電影,就像進入一個被溫暖包覆的子宮。在那裡,我長久掙扎困惑的一切都被接納了,我感到安全,而且一點兒都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足夠強大。

考慮到李安的電影幾乎每一部都死人,只能說,這就是悲劇的凈化作用。

從李安那裡得到的滋養,我已經一五一十地寫在文章裡面了。它讓我第一次確信,採訪對象可以不只是一個給予你善意的路人,你可以和他深刻地共情,和他產生某個瞬間的共識,你還可以把他留在你的生命里,成為和你共生的一個碎片。你搜集的碎片越多,你拼湊出的你自己就越完整。這個完整,讓你不那麼孤獨,也更喜歡自己。

可以這麼說,當李安問我,曉宇我們以前見過面嗎,他和我其實都不知道,他正在幫我打開一扇門。透過這扇門,我不但要看,我還要看到深深深深的最裡面,然後調動我所有的生命能量,把我看到的東西寫出來。我身處其中,感到自己活著。

後來的幾篇文章,朴樹、黃覺、劉若英、阮經天,我在寫他們,也在寫李安,也在寫我自己。他們都是藝人,我也變得像個演員,把自己的軀殼敞開,歡迎陌生靈魂的一部分來進駐,我用我的肉身去感受和體會他們經歷的關鍵時刻,然後再像演員一樣齣戲,靈魂出竅,保持冷靜的審視,開始動筆。這樣的訪談,是對彼此的療愈,但也消耗元氣,容易受傷,因為你消耗全部能量去擁抱別人的人生,可最終能夠留在你手心裡的,就只是那一個碎片而已。

既美好,又虛無,歷程的一體兩面,就像這沸騰的生活。

有時候我想,我自己是不是也成了一扇門?通過我這扇門,也許受訪者能夠把自己看得更清楚,讀者能夠把他們看得更清楚,也把生命的一些真相看得更清楚。也許不會有多少人記得我,但是他們經過我,能夠去到更遙遠迷人的地方。

有一天,當我想到這一點,那個被充滿的氫氣球就好像又能夠飛了。

還有一篇文章,我很喜歡,但並沒有收錄。

去年夏天,我去布拉格採訪湯唯,聊過一個通宵。我還記得,在布拉格涼夜的露台上,遠處的天空突然有一團發光的星雲在移動,上下左右,來去自由,像在飛。我以為是螢火蟲,她以為是流星,但再一看,不過是老廣場的燈光照亮了一群夜歸的鳥。

幻想和真實,到底哪一個更美?

那次交談最後成文,但沒有發表。表面看起來的原因是,它涉及了受訪者只願意跟我一個人講的隱私。但更深刻的原因,不但是我又一次觸碰了非虛構寫作的邊界——就是和另外一個活生生的人之間爭奪敘述權——而且,有時候,幻想比真實更重要,更美,那才是我們會迷失其中,但又留戀不已的東西。為什麼非要寫真實,而不是寫對於真實的幻想呢?

當這樣的事情一次次發生,我會感受到新的焦慮。到底什麼時候,我能夠擺脫掉我感謝和倚賴的這些人,不再靠著他們的皮相和人生,也能夠自由自在地表達我的生命體驗呢?就像《刺殺騎士團長》裡面的畫家,當他決定不再臨摹,而是完全原創的時候,他等於讓自己重新置身荒野,他行嗎?我行嗎?如果我不再只是一扇門,而是一整個房間,這個房間沒人來怎麼辦?房間里沒有東西怎麼辦?我會不會看起來特別可笑,像個空屋裡的小偷?

我不知道,又一次地。

然而李安再一次給了我勇氣。

台灣有個女舞蹈家,叫許芳宜。她39歲的時候,跑到紐約去找李安,說,我歲數大了,不知道接下來應該要做什麼。李安問她,你最喜歡做什麼?她說,跳舞。哦,那就繼續跳吧。豁然開朗。

This is your mission. 接受了,認了。這就是信者有福。

最後,這本不完美的小書得以出版,我要發自內心地感謝他們。

我職業生涯的兩位老師:牛文文,王鋒。二位性格完全相反,一個像火,一個像水,恰如我自己性格的兩面。

我最好的朋友:梁寧,Stella,Sunggie。女性之間可以摒棄狹隘情感,分享精神化的秘密,一起成長。

所有和我一起工作過的同事,所有接受過我採訪的人們:你們的善意成全了我的成長,也希望我不是太難相處的人。

果麥的諸位編輯,尤其是周婧和鮑曉霞:謝謝你們的邀約,以及背後諸多繁瑣的工作。

還要特別謝謝黃覺、朴樹和建哥。沒有你們,這本書是殘缺的。

2018.06

於北京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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