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若英:每個女人心裡都卧虎藏龍 2、祖母

3月的時候,劉若英開著車,去看望已經90多歲的婆婆。

湖南人管祖母叫婆婆。那是她90多歲的祖母。不到兩歲的時候,父母離異,她就和祖父母住在一起。他們把她當作女兒,她也視他們為父母一般。

有時候,劉若英會帶著蛋糕去看她,或者開車帶她去吃冰淇淋。她年事已高,已經不太能夠認得人了。她認得面前這個扎馬尾辮的女人,也認得小孫女英英,但是沒辦法把兩個人聯繫起來。她要送老人去醫院檢查身體,就只好說,英英肚子疼,她在醫院等你。只要聽到英英這個名字,老人一定起身。

「我是她最後一個不認得的人。」劉若英說。

只要這90歲的老太太還活著,她和那個過去的世界、和自己的來處的連接就還沒有斷掉。

有時候,她看著她的祖母,覺得時光並沒有流逝的痕迹。老太太還是永遠穿著熨燙得筆挺的旗袍,領口扣到最上面一顆扣子;還是愛看翻譯小說,愛吃甜品,愛聽音樂,愛喝三層的英式下午茶。一切都沒有變。

當年,她是中正大學的校花;後來,她是「國防部」 代部長的夫人,自然有她的派頭。

一直到今天,劉若英雖然一向被認為是個得體的女明星,但她自覺並不嬌氣,甚至有男孩子氣的一面。她不拒絕坐公交車,出差坐經濟艙也沒問題,去菜市場被認出來,她還會多討四個香菇。她情感上很細膩,但在生活細節上確實有不拘小節的地方。這種性格,和她從小在男人中間長大有關。

「除了我和祖母,我們家六個都是男人。」她說,「祖父是軍人,還有五個副官,每一個都是拿槍打過仗的。」

現在回憶童年的畫面,是一片磚紅色、鐵灰色和木色的空間,沒有聲音,但是每隔一個小時會有鐘擺的敲擊,唯有它提醒你時間的流逝。小時候的劉若英,要麼躺在床上,聽老鼠和貓掉進煙囪的聲音,要麼就是坐在書桌前,看著鏡子里的人,自言自語。

她厭煩了各種各樣的規矩。祖父在書房工作,祖母只能從門縫裡遞字條。夏天吃葡萄,祖母要用牙籤把葡萄籽去掉,然後放在冰箱里凍上十分鐘。祖父要出去應酬,祖母會先準備雞湯麵,在他回來的時候準備稀飯。家裡招待客人,冷熱毛巾的順序千萬不能搞錯。飯局進行到一半,祖母會下廚做幾樣拿手小菜,菜上桌,她人也回來了,衣服髮型紋絲不亂。

「你叛逆過嗎?」

「那些叛逆的事,我不是不想做,實在是怕麻煩。」

「怎麼就麻煩了?」

「規定十點鐘之前必須回家,我一想,在舞廳待到十一點,也不是多有趣,回家還要看祖母哭哭啼啼,或者就是她一臉難過的樣子……還是算了,回家吧。」

「你會痛恨這種自我約束嗎?因為你的憤怒都找不到具體的投射對象,因為沒有人要求你這麼做,你自己就已經把別人的要求內化了。」

「會。」

她給我講了一個醉酒的段子。大概這個段子很出名,她剛剛開始講,她的工作人員就在一邊笑作一團。

好幾年前,有一陣子,劉若英經常在香港拍戲。有一次慶功宴,她已經徹底喝掛,完全不記得自己在哪裡,和誰在一起,在做什麼,但是根據眾人後來的描述,她當時的行徑是這樣的——

工作人員負責送她回酒店,剛出餐廳大門,站在台階上,她就說,停。她四處張望,確認沒有狗仔跟拍,這才下樓梯上車。

上車之後,開到一半,她醉酒想吐,於是叫司機停車,又四處張望,確定沒有狗仔跟拍,下車吐完,跟司機說謝謝,繼續坐車。

回到酒店,她跟門童道謝,跟大堂的服務人員道謝。回到房間,她讓工作人員在客廳等著,自己關起房門開始洗臉刷牙。過了一陣,工作人員敲門,裡面沒動靜,門怎麼也打不開。原來,她已經歪在門口睡著了。

哪怕在已經醉酒失去意識的時候,她的潛意識仍然會在意別人的看法,仍然會在意自己的行為是否足夠得體。

這次醉酒把她自己嚇到了。她好像就是自己在《心中有鬼》裡面演的那個太太,一個壓抑的、循規蹈矩的、不敢行差踏錯半分、不敢壞了規矩的女人。結果,黎明扮演的先生還是對另外一個更加自由蓬勃的女人念念不忘。

「那之後,我的橡皮筋突然就斷掉了。」

「怎麼就斷掉了?」

劉若英坐在旁邊的沙發上,用一張綠色的兒童毯蓋著自己的膝蓋。她的眼圈又紅了。她猶豫了一會兒,決定信任對面這個女記者,和她說實話。

我不在這裡寫,也不準備在任何一次閑聊里和任何朋友分享。有時候,秘密讓人孤獨,秘密也是信任和尊重。

總之,這一次失戀仍然讓我們的女主角有所成長。壓抑和剋制不是一回事,為愛付出和失去自我也不是一回事,但是有時候,你身處其中,確實很難分清楚它們的區別。你只是活在執念里,貪戀那種幻覺。

又有好多年過去了,現在,劉若英為之紅了眼眶的,已經不是某一個具體的人,也不是某一段難以為繼的戀情,應該是那一段當時光流逝,無論如何也無法複製的生命經驗。

「這次分手,算是你的自我解放嗎?」

「我自我解放過嗎?可是,我就受我祖母的影響。你知道嗎?我祖母說過最可怕的一句話,她說:我要撐的就是訃文上的未亡人印的是我的名字。」

「什麼?」

「她說,這些人來來去去,但未亡人就是我的名字,我坐在這裡,你們就是不能進來。我跟你講,她說這話的時候,我寒毛都豎起來了。」

「那個時候你多大?」

「我剛剛交男朋友,他劈腿。我告訴婆婆,婆婆說,喜歡他,就撐著。我看著她,我覺得好恐怖。」

「你覺得恐怖,因為她真的這樣做了。」

在劉若英的新書里,有一篇回憶祖母的文章,名為《一世得體》。在這篇文章里,她記錄了一個驚心動魄的細節。

「家中的電話一般在晚上十點半後就無聲息了。有天半夜一點多,電話竟響了起來,祖母在她床頭接起,我也同時在我的卧房接起。那一頭是女人的聲音,提了祖父的名字說三道四,擺明是破壞家庭來的。祖母聽完只客氣地說:『劉家有劉家的規矩,現在時間太晚,有什麼事請您明天再打來。』我直覺不妙,摸黑進了祖母的房間,鑽進她的被窩。她卻一點事也沒有,如往常一樣,就著床頭昏黃的燈光,看著她最愛的翻譯小說對我說:『回房睡去,別影響了明天上學……』據說這女子再也沒打來,家中繼續著平靜的生活。」

「但這樣的祖母會不會得體得太像打仗了?」她在文章里問。

「對,我覺得恐怖,因為她真的這樣做了。」坐在我對面,她又說。

祖母18歲的時候嫁給祖父。祖母是校花,祖父是校長。當年,這也是一段驚世駭俗的結合。你看她後來多像循禮的俞秀蓮,可在她年輕的時候,有那麼一個時刻,她也是跟了李慕白走的玉嬌龍。

活了40多年,做女人久了,這樣的掙扎也看多了。她再提起祖母,表情釋然。她甚至儼然是自己閨蜜圈子裡的情感導師,范曉萱難過的時候會給她打電話,周迅失落的時候她會去安慰和保護。有時候,她跟周迅開玩笑說,我們寫個劇本叫《婚前婚後》吧。她又跟湯唯開玩笑說,還是寫個劇本叫《生前生後》吧。

十幾年前,老師張艾嘉拍《20,30,40》,找劉若英演30歲的女人,那時候,她的角色還在各種慾望里掙扎。現在,她40多歲了,如果她再演,想必也和當年的40歲有所不同。在電影里,40歲的女人是張艾嘉,她是一個花店老闆,忍不了丈夫出軌,可又拿自己的孤獨不太有辦法,左衝右突,聊以自慰。

一轉眼,時光流逝,大家都不一樣了。幾個月前,張艾嘉接受採訪,悚然提及,自己已經60多歲了,覺得衰老是一夕之間的事情。

劉若英和張艾嘉惺惺相惜。這兩個女人有相似的出身和閱歷,精神氣質上也有相通之處。如今,劉若英已是張艾嘉當年的年紀,她拿起筆,想和張艾嘉一樣做導演,拍出自己獨到的生命感受。有一次,她和朋友聊天,不知怎麼,就聊到了張艾嘉。

「不要看我們是一群新女性,其實我和張姐都是極度傳統的人。」她說,「我是卡在中間的那種人,張姐也是這樣子的,所以她特別能夠理解我的掙扎。」

夜深了,已經快12點了。她的兒子8點20分的時候已經入睡,所以她可以放心大膽地和我聊這麼久。可是現在,她要回家,和大樓管理員打招呼,看一眼睡著的兒子,脫掉隱形眼鏡,然後睡覺。她笑著和我說再見,那一刻我覺得,獨處固然可以安放她那個玉嬌龍,好的交談裡面,她其實也可以得到片刻安放。就在這樣的孤獨和連接裡面,人的一輩子很快就過去了。

這一輩子,說快也快,說慢也慢,但總是在路上,總有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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