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怡的紙枷鎖 3

實事求是地說,在重慶時期,秦怡雖然已經和白楊、舒綉文、張瑞芳齊名,有了話劇「四大名旦」的聲望,但她要有全國性的知名度,以及開啟更獨到的演員生涯,還是1949年以後的事。在此之前,她只是上海眾多女明星中的一個,到了1959年,她則一人主演了兩部國慶十周年獻禮片:《林則徐》《青春之歌》。

如果要觀察1949年前後中國銀幕上女性形象的巨大變化,不妨去秦怡紀念館轉轉。在反光的玻璃櫥窗里,人們可以看到秦怡在1947年和丈夫金焰共同主演的唯一一部電影《失去的愛情》的劇照。多年以後,導演陳鯉庭曾經打趣說,這個電影名字沒起好,男女主角果然失去了他們的愛情。在照片里,秦怡梳著兩根馬尾辮子,系了蝴蝶結。她的服裝則是一件泡泡袖的襯衫,搭配一條束腰傘裙。要到幾年以後,這個造型才被奧黛麗·赫本穿紅呢。顯然,秦怡扮演的是個為情所困的少女。

但到了1950年,在上影廠的第一部電影《農家樂》里,秦怡仍然作為第一女主角出現。這時候,她的外表和氣質都有了巨大的變化。她剪了齊劉海的短髮,穿著碎花夾襖,扮演一名會拉車運石頭的農村婦女。

另外一個標誌性的例子是女演員蔣天流。1947年,蔣天流在張愛玲編劇、桑弧導演的《太太萬歲》里扮演一位「小資產階級女性」,她燙頭髮,穿旗袍,別胸針,既能夠照顧好家庭,也能夠原諒丈夫的出軌。這就是那個年代女性的典型形象和處境。不過,僅僅在兩年多以後,蔣天流的經典形象幾乎被焚毀。她在《我們夫婦之間》里的形象完全判若兩人,扮演一個梳大辮子、穿罩衫的女勞模。

時代政治的變化不僅影響女演員們的銀幕表現,也深刻影響她們的個人生活。對於秦怡來說,一個顯而易見的變化是,她和丈夫之間開始疏遠。一些以前不曾注意到的差異,隨著環境的變化開始浮出水面,並且幾乎是不可逆地影響到這段婚姻的質量。

一開始,秦怡對金焰多少抱著偶像崇拜的感情。金焰比她大12歲,早在她還是上學的黃毛丫頭的時候,他就已經紅遍上海灘。這還不算,當年,她的偶像阮玲玉的幾部代表作《野草閑花》《戀愛與義務》《一剪梅》,男主角全都是金焰。另外,金焰是抗戰爆發之前的電影明星,他身上有鍍金時代的做派,會養花、打獵、養狗、做模型,還會開飛機。他能夠滿足秦怡對於另外一種生活情調的想像。

1949年以後,這種情調很快成了批判的對象。當秦怡在全國的農村外景地奔波,忙著扮演自己原本並不了解的勞動婦女時,她的丈夫正在為一個過去的時代哀悼。秦怡無法拒絕這些機會,也並不能夠理解自己的丈夫。

「人家批判他養花養狗是資產階級情調。我就勸他,那就不要養了嘛。他說,想不通,為什麼不能養?」

夫妻二人在時代洪流和性情差異中漸行漸遠。在關於秦金二人的不少傳記里,都提到說,在50年代初期,金焰曾經和一位女演員有過婚外戀情。這段感情最後不了了之。秦怡並未像當年那位英茵一樣選擇自毀,也未像英茵的情敵一樣煞費苦心多有寄託。最後,她和丈夫選擇不離婚,但是分居。這時候,他們結婚正好七年。

「我提過離婚。」秦怡說,「但他不同意。他說沒有愛情還有親情,而且還有兒子。再說,還要考慮到組織上的影響。」

現在回頭來看,秦怡在這段婚姻里始終是壓抑的。在她的回憶文章《金焰與我二三事》里,她提到過,早在二人約會的時候,就連秦怡看電影遲到了五分鐘,金焰都要大發雷霆。交往一陣之後,金焰遲遲沒有求婚,後來秦怡才知道,當時金焰正在等待好萊塢的一個片約,如果能成,他就去美國,最後沒成,於是他倆才結的婚。

這是金焰第二次婚姻,這時候,他才剛離婚一年。即便在婚後,他們的生活里仍然能夠看到金焰前妻王人美的影子。新婚第三天,夫婦二人去朋友家做客,金焰就因為有人提到了王人美拂袖而去,一夜未歸。秦怡在飯店的陽台上等了他一夜,天亮的時候,丈夫回來了,撫著她的肩膀,跟她道歉。

「他深情地看著我,這以前和這以後都沒有再這樣看過我。跟我說他錯了,錯了,他痛恨自己會這樣傷害我。也許就因為他這一次認錯,才使我們以後共同生活了37年。」

37年後,1983年12月27日,金焰在上海去世。秦怡從《雷雨》的片場趕回醫院,在病床邊站了整整31個小時。她記得,金焰臨死前眼眶充滿淚水,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過她。

30多年過去了,喪夫之痛已經變得麻木。現在談起自己的丈夫,秦怡覺得是很遙遠的事情,倒不如談兒子來得話多。如果說,秦怡在婚姻生活里還說不清楚是因為愛在包容,還是因為責任在隱忍,那麼在親子關係上,她更像是在贖罪。很多年以後,秦怡曾經對媒體說,她近年最喜歡的外國電影是《贖罪》,這同樣是一個大時代下悲歡離合、得而復失的故事。

1960年到1963年,這是秦怡最苗條、最意氣風發的時期。這幾年裡,她拍了《摩雅傣》和《北國江南》,從西雙版納一直到張北,她把自己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外景地里。身為上影廠職工,她的每一部電影都是政治任務,但這可能也是她對婚姻生活的一種逃避。歷經滄桑,很難說她對丈夫還有多少男女之愛。即便在剛結婚那幾年,她回憶說,只要是王人美來他們家,金焰就和前妻去小房間談心,她則自覺出門辦事 。

「你不嫉妒嗎?」

「一點也不。」

「你對他沒有強烈的愛嗎?」

「我這一輩子,好像從來沒有對哪個男人有過多麼強烈的感情。我兒子說我,兩句話,總是工作啊工作啊,總是算了啊算了啊。」

如果一直這樣下去,雖然沒有完美的愛情,但秦怡至少有機會成為她夢寐以求的人物。

小時候,秦怡最崇拜的就是中學的女校長。「我覺得她們真厲害,又會外文,又會辦事,人人都服氣,走出去沒一個不尊重她們的。」她說,「我呢,幸好我去了重慶,如果不離家出走,留在上海也不見得能找到工作。你看我二姐,她後來不還是靠我養嗎?」

多年來,秦怡亦算功成名就。她擁有被組織承認的響亮名聲,也時常在各種場合以高亢的語氣對這種力量深表贊同。不過,除了老藝術家秦怡(這個身份)之外,作為一個娜拉時代走出來的女性,她的命運似乎帶有某種懵懂和搖擺的女權色彩。在家庭和事業、責任和個人之間的自我壓抑和互相撕扯,使得秦怡這個人物擁有了美貌和性情之外的一種並不徹底的現代性。

母親的悲劇往往也是時代的悲劇。1964年,秦怡因為《北國江南》被批判。第二年,兒子被檢查出患有精神分裂症。秦怡還記得,發病之前,兒子有一次拿著《資本論》問她:社會主義按勞分配,共產主義按需分配,那到底還有沒有剩餘價值啊?事實上,兒子金捷從小就內向敏感,現在看來,應該是有一些青春期抑鬱症的癥狀。不過,金焰長期卧病,秦怡常年在外拍戲,夫妻關係又降至冰點,很難說對兒子有多麼細緻的關懷。

對於兒子,哪怕在半個世紀之後,秦怡仍然有強烈的負罪感。

「從此,我熄滅了自己所有的慾望。」她說。

聽一個90多歲的老人坐在你面前講這樣的話,老實說,叫人很恍惚。

在接下來的40多年裡,秦怡一直以一個忍辱負重的母親形象出現。兒子發起病來要打人,她只能蜷縮著挨打,並哀告說,不要打媽媽的臉,媽媽明天還要拍戲。兒子年紀漸長,她為他的將來擔心,又機緣巧合地被人拉去開了個影視公司,掛了個董事長的名,不過想要多攢下一些錢。她為兒子新買了一間公寓,希望他將來老了能去住。還沒等到住進去,兒子就去世了。這一年,秦怡85歲。老年喪子,她手頭還剩20萬現金,全部捐給了汶川地震災區。後來,她自己也承認:「兒子去世後,我幾乎不能活下去。」

兒子是她的美,也是她的罪;是她的負擔,也是她的寄託。現在,秦怡仍然住在和兒子一起生活過的房子里。在當眼的地方,供著兒子的大幅遺像,被鮮花簇擁,成為一個小小祭壇。

這個91歲的老人就生活在這個祭壇里。她變得很情緒化。有時候,晚上和老朋友吃完飯回家,她心情很好,又度過了充實的一天。有時候,想到隔天一堆事情要忙,她又深感煩躁。還有時候,她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隱約覺得,兒子是不是來過了,要跟她說話。

有記者問她:「這房子有哪個地方是你特別願意待的?」

她回答說:「這房子住了20多年,沒有一個地方是我願意待的……我現在老了,有時也會想:我這一生要死了,愛情什麼都沒有,人家還羨慕死我了,好像我多不得了似的,我卻什麼感覺都沒有,忙忙叨叨就老了,沒想到這麼快就90多歲了,竟然沒什麼好的回憶。」

秦怡傷感的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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