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經天:我的多情和卑劣 2、「28歲之前,我活在一個殼子里」

不知道你們有沒有發現一件事情,當一個人在抱怨自己的父母的時候,他一定會看起來有點傻。

阮經天今年35歲了,但他正是在以這樣的方式談論自己的父親。

有時候,他流露出一個成年人應有的理性和耐心。他說:「他只是懷才不遇,所以不知道要怎麼去愛一個人。」

有時候,他又余怒未消,憂傷地注視著灰燼里的點點火光。他說:「他還是很操蛋,只是不再那麼操蛋了而已。」

當然,他有許多叫人心碎的童年往事。

他是隔代撫養的小孩,在祖父母身邊生活到10歲。五年級的時候,才和自己的父母一起過日子。爺爺是醫學院的教務長,家境小康。父母卻恰逢生意失敗,正在經歷破產的危機。在他的童年記憶里,爸爸永遠在睡覺和發脾氣,媽媽永遠在為生活費和學費焦慮。家裡的廚房和衛生間之間沒有牆,只有一道布帘子。在一個房間和另外一個房間之間,永遠有好幾個洞。

他崇拜爺爺,心疼媽媽,但是他的爸爸,那是一位正在被生活節節擊退的中年男人。有時候,媽媽不在家,他一個人和爸爸待在一起,那是他最寂寞的時候。

小時候第一次出境,是去普吉島。他不知道幾歲,心情正好,搶導遊的麥克風唱歌,被爸爸當眾劈頭就是一巴掌。他落下一個心病,一直到現在,都非常討厭別人「嚇」他。

媽媽開泡沫紅茶店養家,有時候,家裡會開小貨車運貨。他坐在司機和副駕駛中間的凳子上,什麼也沒有做,也會挨打。後來,媽媽總是提醒他:「今天天氣不好,你皮要繃緊一點。」

小學快畢業的時候,他開始學游泳。穿著泳褲跳下水,從肩膀到腳背,都是被爸爸的皮帶扣打過的傷痕。

第一次還手發生在初中三年級。

「我回頭一看,發現我爸鼻血流下來了。天哪,我已經長大了,我不再是毫無還手之力的小孩,躲在角落的那個人,一直逃竄的那個人。很恐慌,一點喜悅也沒有,突然不知道要怎麼面對他。我爸抓狂了,開始追打我,我就跑走了,離家出走了一個多禮拜。」

大概是從那個時候起,阮經天隱隱意識到,有種力量要驅使著他走自己的路。

說起來,阮家是浙江溫嶺的商業大家族。1949年,爺爺和四個兄弟一起來到台灣,家道漸漸中落。爸爸出生於1958年,是長子。爺爺總是跟爸爸講老家的故事,一邊講一邊掉眼淚,掉完眼淚就會說,你一定要成為一個更好的人。爸爸沒有能夠做到的事情,現在輪到他阮經天去做。

每個人都有機會在自己的成長中贖還家族的情感債務。也許阮經天從沒有明確地意識到這一點,但他一直憑藉自己的本能左衝右突。那種力量在他體內吱吱生長,叫他苦痛,叫他不安,若找不到某處安放,他就難以真正深刻地接受自己,也沒有辦法真正去愛別人。

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裡——甚至一直持續至今——阮經天和自己內部世界(尤其是父親)之間的疏離,在某種程度上被誇張變形為他和外部世界(尤其是媒體)之間的對抗。

剛出道的時候,阮經天是模特和偶像劇演員。那時候,他曾經有個外號,叫「場面王」。

「28歲以前,我在一個殼子裡面。我希望大家都笑,大家都開心,我不會說什麼,而是聽別人怎麼說,這樣我覺得工作狀態比較快樂,會比較順利地完成。我不見得自在,但是我可以忍耐。但是,當這樣子的我,工作結束回到家的時候,其實我是非常疲倦的。在得金馬獎之前,它其實是不斷不斷,每天都在發生的。」

不過,阮經天還有另外一個戲謔色彩的外號,叫「種馬」。這和他的年輕、風流以及真真假假的各種緋聞有關。對於偶像來說,這個外號並不壞,甚至是性魅力的表現。但對於一個嚴肅的演員,它可能只會造成困擾。後來,阮經天慢慢意識到了這一點。

現在,用互聯網搜索關於阮經天的新聞,我們幾乎找不到幾篇關於他的嚴肅訪談。大量的碎片新聞對於他的緋聞、和記者的互懟津津樂道。曾經有個報道說,有記者在台灣跟拍他和弟弟一起買車,他發現之後,就對記者「黑面」,並且出言不遜。

說實在的,在明星成為消費品的今天,這實在不算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同樣的情形,如果換了是黃渤,或者林志玲,可能笑一笑,打個招呼就過去了,記者能夠交差,明星得到曝光率。

但阮經天不。

他上一次發生衝突,就在兩個月前。春節的時候,他帶著弟弟阮經民在高雄吃熱炒。有個自稱是記者的人跟拍被他拒絕之後,又悄悄去拍他的弟弟,於是,阮經天怒不可遏,衝上去差點要揍人。

「小時候,我縱使對狗仔很討厭,也還是會賣微笑給他們。後來我發現,我這樣太辛苦了。我這個人脾氣是蠻嗆的,很多事情看不順眼,不可能不發脾氣。我覺得他們不尊重我。我要別人尊重我,我要我爸尊重我。我這麼愛面子,原因之一,就是小時候我爸曾經那麼不給我面子。場面王,我不幹了。」

關於阮經天的新聞,有另外一則叫人印象深刻。金馬獎之後,他服了大半年的兵役。退役那天,台灣島內媒體派出大隊狗仔跟拍。怎料,阮經天開車帶著自己的同儕左彎右繞,最後終於下車。他的方式是,帶著大家齊聲喊口號,列隊,再率領眾人猶如兄弟連一般離開。有記者形容,他那個樣子真的是「和尚」上身,就是說,他又成了《艋舺》里那個有兄弟追隨的領袖。

或許這就是阮經天需要的東西。他想要成為爺爺那樣溫和又不可抗拒的擔當者,千方百計避免成為爸爸那樣的情緒暴力者。但最終,在他還不足夠成熟的時候,他卻一定會同時成為這樣完全相反的兩個人。

這一次,阮經天帶著他的弟弟、經紀人、摩托車老師和攝影師來到日本的屋久島,拍攝廣告。這是宮崎駿拍攝《幽靈公主》的原畫外景地,一座有海龜產卵和遍地苔蘚的小海島。

即便是在如此風景秀麗的地方,阮經天也沒有辦法徹底地放鬆下來。他的身體裡面,始終還有另外一個沒有辦法完全被駕馭的人在不時支配著他。就在我們見面的前一天晚上,他發了脾氣。這倒不是全無道理。他以相當克制的方式表示,希望這次的拍攝能夠更加真實細膩。

「我是三十幾歲的人,我弟二十幾歲,這樣兩個人相處,不會總是打鬧。明天,我們也許可以在篝火邊坐下來聊一聊。」

阮經天會就自己的工作提出非常務實的建議。這恰好也是他狀態和心境的折射。他的攝影師江仕民,和他相識已有十年之久,但他以一雙攝影師的眼睛,仍能捕捉到他偶爾靈魂出竅的那一刻。

頭天下午,他們結束了當天所有的拍攝,坐著一列小火車返回住地。老江和弟弟在一邊說笑,唯獨阮經天一個人坐在窗邊,不知道看著窗外的什麼風景。

「那一刻,我看到他的眼神。那個眼神是蠻可怕的。我知道,他把自己當作一家之主,會隱藏自己的壓力。但哪怕一個帶頭的人,他也會需要有一個肩膀來放放頭。有時候我會覺得,小天他其實不是一個『聰明的人』。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真的原諒自己的父親,但一個人的成長,總歸會有些遺憾的。」

老江他提醒我,和阮經天聊天的時候,一旦發現他說話開始捲舌頭,就說明他開始戒備了。他在啟動他的保護層,叫人難以刺探。

他說他28歲之前都在殼子里,現在他又何嘗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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