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覺:父親以及海膽的柔軟 1

父親節這天,黃覺熬到凌晨。iPad支在床頭,剛和老婆孩子視頻完,還發著燙。眼看沒幾個鐘頭好睡,他就又得起床上戲了。坐著麵包車,在蒙蒙亮的天光里跑外景地,他管這個叫「下礦」。

「演員的生活就是這樣。」他說,「你每天就是不停地在江湖裡浮沉,坐在車裡,運來運去,一條黑路,像漫長的隧道,靠在那兒,真跟從礦里出來是一樣的。」

他是個演員。這幾天,他完成了幾場騎摩托車的戲,搬到了有馬桶設備的賓館裡,和女主角湯唯也接上了頭。算下來,要拍完這部《地球最後的夜晚》,他還得在這個叫作凱里的貴州小縣城裡繼續待上好幾個月。估計這一整個夏天,他都沒什麼時間和孩子相處了。

他今年43歲,城市中產,兒女雙全。他有一個兒子,今年5歲,叫小核桃。他還有一個女兒,今年3歲,叫小棗兒。3月底的時候,他特地趁著還沒開機,帶全家人去了一趟西班牙。在塞維利亞的大教堂里,一家人去許願。兒子許願說,希望所有人都快樂。女兒許願說,希望有人給我買項鏈。

兒子像他,溫和老成。女兒像他媳婦兒,愛美較真。

前幾天,他媽媽給他發微信,說女兒小棗兒已經越來越不得了。小小年紀,非要把一件粉紅色的T恤衫穿成斜肩衫,露出一半的鎖骨。手臂被蚊子叮了個包,又非要奶奶給她用紗布包紮起來。

至於小核桃,那是他第一個孩子,已經慢慢懂事了,開始有了一些憂傷。在西班牙的時候,有一天下午,小核桃趴在他背後說,爸爸,你有好多白頭髮呀。他說,是啊,爸爸老了。小核桃聽了,好久都沒說話。又過了一會兒,他走過來,趴到爸爸耳邊,說,可是爸爸,你還有好多黑頭髮呢。

我第一次見到他們,就是在塞維利亞一間鄉間別墅的休息室里。岳母在看孩子,年輕的妻子在梳頭髮,沒有多餘的椅子了,於是丈夫獨自站在門口抽煙,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妻子的話。妹妹在撒嬌,哥哥在玩手機,女人正在旅行的興奮中,男人則是充滿耐心卻又疲憊的。

這大概是一幅典型的中產階級家庭畫面,再搭配桌上精美的食物和家居裝飾——情緒比布景更像是真的。

在貴州縣城裡回憶塞維利亞,這是一件有點魔幻的事情,黃覺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這會兒,他臨睡之前還要再做做功課,得背背台詞,想想走位,再翻翻胡安·魯爾福的小說。到了這個年紀,他經常忘事兒。就像小說里寫的那樣,一輩子太長了,能記住的東西實在不多,往往記住的,也不知道哪個真,哪個假。

回想起來,西班牙之行大概是他給妻子的一個禮物,給孩子的一個補償,也是一個男人要扛的家計。因為接演畢贛的這部文藝片,他主動降了片酬,所以,抽空接一個廣告,也算是補貼大半年的家用。

黃覺繼續抽著煙。

「你焦慮嗎?」我問他。

「基本上家裡人感覺不到。」他說。這會兒,他的妻子麥子正在樓上哄孩子睡覺。麥子比他小14歲,也像他的另外一個孩子。「但肯定有:這麼大一個家,你要怎麼維繫下去?」

「你還會焦慮這個?你肯定賺夠了呀。」

「沒有一個很精準的計算,我不確定夠不夠,能不能給我的小孩一個穩定的生活。」

「多少算夠?一個億?」

「差不多吧。萬一將來我出什麼事呢……」

這時候,麥子輕輕地推門進來,我們的話頭兒斷了。她把頭髮紮起來,準備上床睡覺。雖然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但她看起來還是像個年輕的芭蕾舞女演員一樣輕盈。她有細長的脖子和腿,說話聲音也細,笑起來會臉紅。可是她不會畏縮,她會很堅決地表達自己的意願。

於是,我和黃覺去門外的大廳里繼續聊天。

接到《地球最後的夜晚》,這大概是黃覺最近最開心的一件事情了。他打開手機,給我看導演畢贛發給他的書單,我記不全了,大概有馬爾克斯、胡安·魯爾福、福克納的早期作品。畢贛是一個不到30歲的會寫詩的年輕人,2016年,他有過一部打動人心的作品叫《路邊野餐》。

在那部電影里,有一個鏡頭曾經同時感動過我和我面前的黃覺。一個不知自己是生是死、是死是活的中年男人,他對著自己往世的妻子唱起一首荒腔走板的《小茉莉》。黃覺說,那個鏡頭讓他想坐在電影院里號啕大哭,可是看看四周都是認識的同行,終於還是沒哭。

比起年輕的時候,黃覺胖了。以前,周迅和他一起演《戀愛中的寶貝》,會老遠就沖他招手,喊,帥哥,過來。他是廣西壯族人,有非常突出的眉骨和深邃的眼窩。人的外表是隨著內心起變化的。他如今仍然是好看的,可是那些多餘的體重,還是多少象徵了他所承擔的責任,以及經歷的滄桑。

大概三年前,2014年初,他經歷了最深刻的一次命運檢驗。當時,他的小女兒還有兩個月就要出生了,妻子挺著肚子陪他坐在和睦家的診室里,等候醫生的判決。在一次常規的腸鏡胃鏡檢查中,他被懷疑身患腸癌。

「當時的第一反應,就是和醫生確認手術方案。如果來得及的話,我下面還接了一個戲,是不是能趕上給拍了,把錢掙了,也算有個交代。接下來,這輩子就算到這了,剩下來的時間,我就自由了。」

大約一個禮拜之後,這次檢查結果被證明是誤診,黃覺全家虛驚一場。不過,他不敢大意。因為他媽媽有十幾年的腸癌病史,再加上這次事故,他從此養成了每三個月定期做腸鏡檢查的習慣。做腸鏡需要全麻,有時候,他才剛醒過來,人還迷糊著,就得趕飛機去補拍鏡頭。拍完戲份,又迷糊著趕飛機回北京。

這件事情就這麼稀里糊塗過去了。就連麥子,他的妻子,再提這件事都可以當作玩笑來講。她還不到三十歲,而且二十齣頭就嫁給他了,還完全沒有辦法設想一種失去了他的生活,只好把這當作一種完全沒有根據的假設。大多數時候,黃覺能夠和她一起調侃這件事,但電影乃是神奇造化,仍然會在一間熄了燈的電影院里,用一個從未真實存在過的場景,喚醒他以為自己已經深埋和遺忘的記憶。

算一算,從2001年開始,黃覺已經做了16年演員。很難說,演戲給他帶來的安全感更多,還是樂趣更多。

有時候,他對這種生涯充滿感激。因為要不是有戲可演,他恐怕還是一個跑歌廳的混子,一個二流舞蹈演員,一個沒有作品的電子音樂玩家。當年和他一塊混的朋友們,死的死,瘋的瘋,崩潰的崩潰,他沒有和他們一樣原地爆炸,也算是劫後餘生。

有時候,他對這種生涯充滿厭倦。他經常從一個片場到另外一個片場,長達幾個月的時間裡,和現實生活完全割裂,大量的時間被浪費在片場的等待里。後來,廖凡勸他,做演員掙的就是這份「等錢」,上場演戲則是免費的。

有時候,他對這種生涯充滿敬意。他在微博認證自己是「攝影藝術家、舞蹈藝術家、畫家、春秋大夢董事、音樂人」,但就是沒有「演員」二字。

他說:「我不自信,但是又愛面子,要看起來體態輕盈。我覺得我還做不到的事情,自動就會把姿態調得特別低,不要讓自己掙扎。其實,我是太在意演員這個稱呼了,我不是個專業出身的演員,很羞於提起這個。我完全是中六合彩做的演員,然後你一上來就要我說怎麼享受或者是對這個職業有慾望,我說不出口。我可以調侃任何東西,但我沒拿演員這個職業來調侃。」

有時候,他對這種生涯又感到滿足。出道以來,他演的儘是民國戲或者硬漢戲。可他從各種重複當中竟然得到了一定的樂趣——「人不一定總要創新或者顛覆自己,有時候重複也有美感,就像你重複嗑瓜子也有樂趣一樣」。

「我好早前看一本書,形容一個人其實什麼樣的時候都能夠獲得愉悅或者快感,就算有一天你把他扔到樹洞裡頭,他看著天,也會數每天飛過多少只鳥,他會獲得喜悅。」

這話裡面有禪意。

即便是現在,黃覺出道十幾年,終於接下來這麼一部正兒八經的文藝電影,和湯唯合作,他心裡雖然高興,因為這幾乎是最靠近他個人精神世界的一部作品了,可他也還是覺得,這不過是去了一趟風景更加開闊的地方——就跟去了一趟塞維利亞郊外的農場一樣,但可能過了幾年之後發現,還是得回來。

黃覺今年43歲,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喪失了很多的幻想。這和年輕時候的「頹」還不一樣。基本上,這好像是一種接受殘缺,在不完美中流動,繼續生活的「佗寂」狀態,日本人管它叫wabi-sabi。

「我覺得所有人可能都像我一樣,到了這個年齡了,把日子過得安穩一點,住得舒服一點,有個穩定的工作,不會太窘迫,然後有點尊嚴。一輩子老血脈僨張也不太對。我覺得挺滿足的。我的靈魂是你帶我去哪我就去哪,到這也行,到那也行。」

和我見過的很多中年男人不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