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llo,朴樹先生 5、「象,不許叫。」

下午的時候,朴樹隔著一張老式的玻璃餐桌,制止他的金毛犬沖我嚷嚷。小象委屈地站起來,耷拉著頭顱,跟著秀梅阿姨向小花園走去。它向左扭一扭,又向右扭一扭,肩背再往上一送,艱難地走。它老了,後腿已經沒什麼力氣,需要把每一個步伐分解成好幾個動作才能完成。

小象11歲了。朴樹每周會請獸醫來家裡為它看病,聽說,每個月要花1萬塊醫藥費。他心裡隱隱有個迷信的念頭,就是,小象千萬要撐過這一次的演唱會。

「它很像我。」他解釋說,「沒有安全感。」

「為什麼給它起名字叫小象?」有一天晚上,我在微信上問。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回覆說,「高中的時候就喜歡這個名字。」

上一次聽說小象這個名字,是看到常玉的一幅油畫,叫作《孤獨的小象》。這是畫家短短一生中最後的一幅作品。一片深沉黃色的背景中,大大的天地,畫著小小一隻象。那一片深黃,說不好是麥田、森林還是沙漠。象是群居動物,照理說,一隻落單的小象是必死無疑的,但是,如果你把小象放大來看就會發現,它的嘴裡好像還叼著一條小蛇或者一根稻草。總之,它好像不怕,它還在找吃的。

「我覺得它是快樂的。」朴樹看到了這幅畫,他說,「我還以為它在飛呢。」

常玉是我最喜歡的那一類藝術家。他有大師的堅韌、慈悲和那一點點必不可少的反諷。後來,我去台北看常玉的畫展,叫作「相思巴黎」。展覽上雖然沒有這幅《孤獨的小象》,但是放了一個常玉的紀錄片。在這一輩子的藝術生涯里,他說過一句話,被製作者深深地打在漆黑的屏幕上。

他說——

「我這一生一無所有,我只是個畫家。」

我站在那裡,久久看著這句話,只能流淚,不能動彈。許多人的一生,他們擁有無數的東西,唯獨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麼。

「你真幸運啊。」朴樹走進來的時候,我說。

我又說:「至少你已經知道你這輩子是來幹嗎的。你想要逃,但是逃不掉。現在既然回來了,那眼下的難受,就是你的受活。受活的意思就是,活該受著。」

朴樹在下午四點鐘的稀薄陽光里站著。他原本對著牆上的某個地方在發獃,找不到跟我講話的理由。他就這麼安靜著,也不管我是否尷尬。我說完之後,他還是安靜著。但是突然,他扭頭,說:「曉宇,我不能陪你聊天了。我現在終於鼓起勇氣了,我要去工作一會兒。」

幾秒鐘之後,朴樹先生消失在這棟房子的某個角落裡。

這時候,北京郊外的天空藍得響亮,初春的太陽將落未落。他的窗戶外頭有一排紅磚頂的房子,更遠處是一排與之平行的光禿禿的白楊樹,一,二,三,四,從左到右,樹上有四隻鳥巢,加上他剛剛消失在內的這一隻,一共有五隻。

「嘎——」

突然有一隻不知道名字的大鳥,猛地從最左邊的巢穴里衝出來。它拍著翅膀,落下一片咖啡色的羽毛,很快就在半空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真是一個戲劇化的房間,鬼知道它的主人曾經在這裡經歷了什麼。一個多月以前,他在這裡招待幾位幫他做新專輯美術設計的朋友,放demo給他們聽。有人問,能解釋一下你這張專輯嗎?他想了好半天,憋出一句話——

「我的媽媽。」他說,「我希望她能夠活得長久。我希望她能夠看到,我正在變成一個更好的人。」

這時候,他親愛的媽媽已經80歲了,身體出了點問題,正在住院。他不太提這件事,但是每天都惦記著打電話。他個子高大,衣著時髦,又沒有一點贅肉,看起來還是一個年輕人的樣子,但有些東西是不會騙人的,他確實已經是個44歲的中年人了。他一邊不甘心,想要盡量觸碰更多的可能,一邊又正生活在某種喪失的預感中。這樣的生活,註定伴隨著不安。

到此刻為止,我認識朴樹先生有整整兩個月零二十天了。在我試圖靠近他和理解他的過程中,我浪費了很多時間,說了很多無意義的話,做了很多無意義的揣度,但有一個問題,我牢牢記得。

那天下午,北京霧霾。在北三環邊的一間茶館裡,我曾經問他,此生最早有記憶的一個畫面是什麼。他想了又想,下定決心要把答案告訴給我。他說,那時候他大概一歲多,看到媽媽獨自一人坐在窗邊哭泣,而他小小年紀,感到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錯。

他需要一個完美童年,他還需要一個完美母親。

誰都需要一個完美童年,誰都需要一個完美母親。

但是即便沒有,人還是要長大。什麼時候長大,都不晚。長不長得完美,也不重要。最終,一個人只能向自己宿命的縱深走去。

「我現在路走到一半,看山非山。」他說,「好難,但我願意繼續走下去。」

「你在等待破殼而出的那一刻嗎?」我問。

「我覺得是。」他說,「但是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覺得挺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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