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llo,朴樹先生 4、殺得死老虎,卻不知道怎麼剝虎皮

前一陣子,朴樹睡不踏實,老做夢。要麼夢見自己在天上飛,要麼夢見自己在水裡游,可水裡都是河馬拉的屎。

旋律全都寫出來了,可他還是焦慮得要命。

他殺得死老虎,卻不知道要怎麼剝掉老虎的皮。

首先,他對於歌詞力不從心。

多年來,在諸多採訪中,他都直截了當地表達過這個意思:我討厭寫歌詞。原因也很簡單:中文發音強調咬字,顆粒度強,很容易影響歌曲的音樂性;在盡量不影響音樂性的前提下,還要兼顧表達的優美和準確,那就更難了。

朴樹是常年保持閱讀和寫作習慣的人。他喜歡陀思妥耶夫斯基、木心和魯迅。但是,寫歌詞這件事還是一再帶給他困擾和誤解。

兩年多前,韓寒來找他,兩人一起為《平凡之路》填了詞,這首歌也成為他復出之後的第一炮。不久之後,一位快20年沒見面的朋友約他聊天,張口就質問他,你怎麼就覺得「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了?

朴樹有點委屈,又哭笑不得。

「這首歌我最喜歡的有兩句。一句是『冥冥中這是我唯一要走的路』,這是我想要表達的東西。還有一句是『易碎的,驕傲著』,這是我的真實的狀態。至於『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這句就是為了押韻,不要看字面意思。」

「再說,我理解的平凡也不是老婆孩子熱炕頭的那種平凡。當我寫這兩個字的時候,正好在看《佛陀傳》,我心裡想到的是佛陀。你說佛陀平凡不平凡?太平凡了,可他那麼偉大。」

話是這麼說,可中國人對於音樂的欣賞習慣還是經常偏離旋律本身,而帶有文人色彩。有一次,我和朋友在一家茶餐廳吃飯,背景音樂先後放了《平凡之路》和《越飛越高》。朋友就開玩笑說,你看,朴樹真是個雞賊的人,他一天到晚自命不凡,卻寫歌勸別人走平凡之路,結果就丫自己一個人越飛越高。

年輕的時候,朴樹寫過一些詩歌和小說。在他早年的作品裡,也確實注重歌詞的唯美表達。不過,隨著年紀的增長,他越來越強調歌曲的音樂性了。他甚至承認說,對於鮑勃·迪倫拿了諾貝爾文學獎這件事,他完全沒感覺,因為他從來只聽旋律和節奏,不聽歌詞,根本不知道鮑勃·迪倫唱的是啥。

歌詞其實還好說,事到臨頭,只要死磕,總能憋得出來,畢竟是自己天天都在使用的母語。

另外一件事情,可就太難了。它困擾了朴樹整整六年,幾乎從他決定回歸的時候就開始了。

那天下午,我在朴樹的錄音室里見到老董。他留著鬍子,身材壯實,是朴樹的貝司手兼錄音師。從這張新專輯開始籌備的時候起,他就和朴樹合作。在錄製後期,他們幾乎天天見面。一度,朴樹的微信只有六個好友,老董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聽覺非常敏銳。有時候,錄音室里有十幾個人,他一下子就能聽出來哪個聲音有什麼不對頭。像我的耳朵能聽出來是正常的,我學過這個,經過專業訓練的。但他就是審美很夠,知道什麼是好聲音,什麼是不好的聲音。不過,他有一個短板,就是,那個聲音在他的腦海里,但他形容不出來。」

這不只是語言表達能力不足的問題,還是一個經驗和技法的問題。19年前,張亞東幫朴樹做《我去2000年》,他對於編曲和製作一無所知,完全是仰望張亞東。14年前,張亞東幫他做《生如夏花》,他已經能夠提出自己的想法,和張切磋。現在,當他籌備自己的第三張唱片的時候,環顧國內,除了張亞東還是不作第二人想。

「中國音樂從唱片市場轉音樂節市場之後,幕後人才已經斷層了。」李宏傑是張北音樂節和MTA天漠音樂節的創始人,和朴樹有過多次合作,「別說好的製作人了,經紀人和企劃也少,要等這個生態補充上來,至少得十年。」

從2007年到2017年,在朴樹淡出的這十年里,中國的音樂行業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實體唱片幾乎沒有了;新人要出頭不是靠做新歌打榜,而是上電視秀;如果歌手自己沒有創作能力,也沒處買得到新歌,只能不停翻唱20年前的港台老歌。

這是一個荒誕的事實。有人說,朴樹從《平凡之路》到《達尼亞》,和十年前相比也沒什麼進步。但這首先是因為他十年前的起點極高,一出手就站在鶴立雞群的位置上。其次,就算他進步不大,比起這個時代的音樂從審美到創造力上的大幅萎縮,他還是太出挑了。

已經很難再找到像朴樹這樣在做音樂的人了。不計時間,三四年死磕一張唱片。不計成本,連買器材、養樂隊、錄音算在一起,開銷不止三四百萬。如果再加上MV的成本,直接就奔千萬去了。難怪之前他參加真人秀的時候會直接講:「因為這一陣有點缺錢。」

他在音樂上不計代價,但他自己卻過著極其樸素的生活。他住的是租來的房子,這大家都已經知道了。有一次,狗仔在三環上拍到他開車,形容他「駕駛豪車出巡」。狗仔有所不知,這輛黑色的二手跑車已有十幾年車齡,如今修車的錢比車價還貴。

剛才說到,朴樹的內心已經歷滄桑。不過,他的另外一個部分卻越過越像個孩子;或者說,從來就是個孩子,沒有變過。這天下午,我去他家拜訪,他開門第一件事就是帶我去廚房,介紹他家的阿姨給我認識。

「這是曉宇,這是秀梅。」

我去過很多朋友家,也去過很多名人家,有人會說,這是我們家阿姨,有人會沖阿姨說,給倒杯水來。但朴樹是唯一一個不僅正式介紹,而且介紹阿姨名字的人。

這不過是他的教養和本能而已。更多的時候,他根本不琢磨這些瑣碎的生活細節。他會開著秀梅的助動車去咖啡館開會,會穿著領口耷拉出木耳紋的T恤去錄音,也根本不在乎出差是不是頭等艙,餐費會不會減半。只有在音樂上,他不能湊合,也絕對沒的商量。

作為一個音樂控,他致命的煩惱就是,找不到合適的製作人。

「朴樹的短板就是這個。」李輝說,「當他有大量的原創內容想呈現的時候,他面對的第一個問題就是,誰來幫我呈現這些東西。他腦子裡有非常多的色彩和審美,但是這些東西跟另外一個人溝通起來就特別頹,因為那個人完全沒有這樣的色彩和審美。而他自己又做不到,這就是問題。」

這裡有必要稍微解釋一下製作人的重要性。在一般外行看來,把歌寫出來,演奏出來,唱出來,錄下來,就齊活了。但事情要是這麼簡單就好了。

對於一首歌曲來說,最重要的是它講故事的方法。一個製作人在製作一首歌曲的時候,他首先需要一個非常清楚且有風格的講述模式。一首歌在三四分鐘里,是有很多情緒演變的,你的結構要清楚,起伏要適當,要通過非常巧妙和細膩的和聲來鋪墊,表達不同的色彩和情緒,讓人聽了之後跟著你的情緒走。這是非常難做的框架。

其次,除了和聲,樂器也是有色彩的。一個吉他的聲音,能調出幾百種音色,就跟照相用濾鏡是一樣的道理。為什麼你會用這個濾鏡?這代表你的品味。別人用那個濾鏡,你覺得太欠了,但是他覺得好看,那就說明你倆審美不一致,沒的聊了。所以,製作人在樂器音色的使用上,要理解歌手,完全符合他的氣質,這也很難。

以朴樹的音樂審美和行業積累,他既然已經等了14年,就絕不會在最後一個關頭降格以求。他對於製作的水準一定要求極其嚴格,時長,速度,節奏,過渡,顆粒度,他都要求要有同等標準的人來合作,才能有效溝通。

當外界在談論朴樹嚴重的拖延症的時候,很容易就因此把他想像成一個懶惰和不負責任的人。但是,考慮到他需要用那麼多(自己並不會的)綜合性技術手段來把自己內心的色彩和聲音外化,這實在是太難了,也只能是慢。而且,他每次都會想,我要是交給別人就不會那麼累了,但他每次都會發現,其實根本交不出去。

過去三年,他做過諸多嘗試。

一開始,他還是找張亞東。

20年前,朴樹就把張亞東當作自己音樂上的老師,而且尤其佩服張的勤奮和毅力。那幾年,朴樹還在「鬼混」的時候,張亞東無論晚上多晚回家,雷打不動練琴三小時。後來,《平凡之路》也曾經找過張亞東做編曲,但是張覺得這首歌的和聲太簡單了,合作意願並不強。雖然合作不成,但朴樹說:「他的眼界和辨別力還是在的。」

等到《達尼亞》的時候,張亞東重新回來,和朴樹一起完成了這首新歌的編曲和後期。有一天,朴樹給張發過一個非常誠懇的微信。他幫張亞東定製了一隻可以恆溫恆濕保存樂器的箱子,並且表達了這麼一個意思——

「我和他都不是特殊的那一個人。沒有特殊的那一個人。這不是十年前的北京了,如果人不拼盡全力,他的天賦是會消損的。我覺得他特牛×。在音樂上,眼界很少有人在我之上。但那麼多年了,他還是在我上面。我非常珍惜他,而且在我身邊有這麼一個參照物,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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