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llo,朴樹先生 3、心中的老虎還在

「你心中的那隻老虎還在嗎?」我問。

「應該在。有時候我覺得我可以駕馭它,它在我的控制之下。有時候又覺得,根本不是這樣。我奄奄一息過,它也跟我一起奄奄一息過。」

在那部著名的電影里,那隻老虎幾乎就和《卧虎藏龍》里的青冥寶劍是一個意思。它是人的慾望的象徵,是危險的,有殺機。它帶來恐懼,卻也帶來無窮的戲劇張力,推動人性和故事的展開。如果沒有老虎和寶劍,少年派早就死在大海上,玉嬌龍也早就嫁給了豬頭男人,成了魚眼珠子。

朴樹仍有慾望,他的故事並沒有結束。

2011年年初,朴樹把家搬到了北京郊外。這是一棟有綠草坪的紅房子,在這裡,他又能夠彈琴了,也試著開始寫新歌。過了幾個月,經紀人來看他,他說:「這幾年也歇得差不多了,該工作一下了。」

一開始,經紀人建議他趕緊做一張新專輯出來。但是朴樹拒絕了。他的想法是,唱片時代已經過去了,未來是現場音樂的時代,再跟以前一樣唱卡拉OK就太沒勁了,必須做自己的樂隊。

「其實我到現在也不是很理解。」經紀人說,「你在台上唱,台下也聽不出來什麼差別,一樣都是唱完拿錢走人。可他不,他說,喜歡有人在他身邊,這樣的音樂可以控制快慢,才是活的。」

復出的第一場演出在2012年3月。那是海南的一個現場音樂節,朴樹毫無現場樂隊經驗,根本都沒怎麼調音,帶著三個樂手就上台了,他使勁唱,樂手使勁彈。據說,當時現場觀眾聽著還行,但朴樹在自己的耳麥里聽著,覺得唱得一塌糊塗,砸鍋了。演出結束,他虎著臉,連幕都沒謝就走了。

掙錢不再像以前那麼容易。當年,朴樹出第一張專輯的時候,出場費3萬—5萬元。到了第二張專輯的時候,一下子漲到20萬—25萬元,只比當時全國最高的孫楠低一點點。那時候,他全國到處跑,一年掙個一千多萬沒問題。有時候,還有開發商找他唱,唱一場直接給一套房子。

大概2004年的時候,朴樹就唱到了一套通州的房子。他花了一年的時間裝修,把屋子刷成黑色的,又裝上很多面鏡子。搬進去住了兩個月,害怕了,又扒掉重新裝修。最後,裝修來裝修去,怎麼都不滿意,乾脆賣掉了。

在朴樹復出的年代,房子這件東西的價值已經非比往日,絕無可能再發生唱兩首歌就換一套北京房子的事情;更何況,他自己住的房子都還是租來的。2012年,他唱了6場。2013年,更少,就唱了5場。還好,2014年的《平凡之路》突然火了,否則,還真不知道後面會怎麼樣。

朴樹是個對大錢沒概念的人。他能隨隨便便借給初次見面的陌生人二三十萬,借條都不要一張。他也能幾乎免費把新歌《在木星》交給侯孝賢的《刺客聶隱娘》做宣傳曲,得到一本侯導簽名的雜誌,視為珍藏。他推掉過我們都知道的一部著名的傻×電影,做好的歌直接拿去用,500萬。他還推掉過我們都知道的著名的真人秀,那個價錢,夠他和他的團隊不吃不喝乾三年的。

但是,經紀人才是那個真正在算賬的人。他太清楚做樂隊要付出的代價了。因為朴樹要求高,不允許旗下的樂手串場,那麼為了保證樂手們的收入,他就要保證相當多的演出場次。再除去差旅和雜項開支,這麼算下來,他一年至少需要做30場現場演出。這個工作量的意思就是說,一年一共52個周末,他基本上每兩周就要飛去外地演出一次。而這個收入,也不過將將夠他排練、買器材、錄製新專輯和拍攝MV。

把最初那兩年的難關挺過去之後,朴樹還是想做新唱片。這個項目,其實從2013年10月的北京演唱會之後,就開始啟動了。

那之前的十年,朴樹在所有的演出中唱的都是老歌。他一共就只有26首歌,連一場獨立的演唱會都撐不起來,只能找其他歌手一起合作。他是驕傲的人,當然不能夠忍受自己靠十年前的資本繼續行走江湖。

但是,要創作新的歌曲談何容易。

實事求是地講,朴樹是一位沒有受過正規音樂教育的音樂人。他的創作靈感、對和聲框架的理解、對樂器色彩的判斷,沒有匠氣和套路,全部出自他的審美本能。通俗一點說,就是靠「感覺」。這個「感覺」,在足夠年輕的時候,是他不可多得的天賦,但到了一定階段,卻成了難言之隱。

「在我小的時候,做第一張唱片,那時候我不是一個很好的音樂人,境界也挺低的,但是我還挺容易連接其他東西的。後來,我一度找不到那個東西了,要怎麼樣才能連接啊?我就不停地試。因為以前我過得很苦,於是很長一段時間裡,我以為讓自己很苦就能連接到。過了一陣,我連接不到,就覺得好像也不對,我就做各種爛事,去試各種事情。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連,什麼時候不能連,一直在找那個規律。」

真要命。他就像段譽一樣,伸著手指頭,指望那個時靈時不靈的六脈神劍快快顯靈。有時候,他覺得自己是哈利·波特,無所不能;有時候,他簡直懷疑自己就是個麻瓜,對音樂已經無能為力。

「這就是朴樹的短板。」李輝,前京文唱片總經理,朴樹的老相識,他這樣說。他為朴樹的天才傾倒,毫不諱言地認為朴樹是中國僅有的兩個音樂天才之一,不過,他又比其他人更敢講出這位天才的局限性。

其實說穿了也沒什麼稀奇。這就好比專業運動員和踢野球的運動員的區別。朴樹顯然是後者,在他年輕的時候,足夠自由,足夠放縱,即便專業度不夠,但他站在那個高高的、決不接地氣的唯美世界裡,嘔心瀝血,拿命在做音樂,出來的東西也尤其動人,獨一無二。一直到今天,若論《旅途》的深邃高級,或者《我愛你再見》的細膩優雅,在中國流行音樂史上都是無法複製的存在。

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和激情的消磨,這樣的藝術家如果沒有紮實的東西打底子,就會變得「很乾」。

我記得很多年前,陳升接受《城市畫報》的一個採訪,提到,他最欣賞內地的兩個音樂人,一個是左小祖咒,一個就是朴樹。我還記得他說,朴樹的詞曲都非常唯美,但他尤其擔心一件事情:這個靠感覺來創作的天才,假使有一天感覺沒有了,又該靠什麼呢?只怕會陷入極大的痛苦和自我懷疑。

在印度的那次聊天,我把陳升的擔憂告訴他,他沒有講話。半個月之後,我們在北京又一次見面,他主動跟我提到了這個話題。

「我現在的想法和陳升恰恰相反。」他說,「我們從小就被家長和老師教育說,感受是不靠譜的,不要感受,我們要去思考。但這幾年,我接觸了一個靈修者的理論,他尤其強調覺知的重要性。在他看來,只有感覺才是真實的,知識分子的形而上反而應該是被擯棄的。他還說,藝術家是沒有創造力的,他所做的事情只是把自我剔除掉,讓自己成為連接宇宙的管道。」

「那你上一次連接到這個宇宙是什麼時候?」

「做音樂的時候,我經常能連接到。我有這個天賦,我知道,它還在。但是,當我抱著目的性去完成一首歌的時候,我就發現這個連接沒有了。這些年,我不停地打磨我自己,在能夠練習的部分日趨美妙和穩定,但是這個本能的和宇宙連接的信號,好像不太穩定。有時候,我會連接不到,但我覺得,我還是應該去找我自己的信號。」

想像這樣一個畫面,好像有點滑稽。眼前這個高大瘦削的男人,他有疲憊的神色和單純的眼睛,可他和自己較著勁,一心想把自己看作一台嗞嗞作響的發報機,去捕捉空氣中那一縷據說永不消逝的電波。

這當然是一個艱苦卓絕的過程。但好在,他的天賦仍能支撐他把這種感覺升華成音符,寫進他的新歌里。在他曾經最崩潰的時候,他一個音符都寫不出來。有朋友來看他,建議說,你為何不把這種痛苦寫進歌里呢?朴樹說,可是我不愛它,我要怎麼寫啊。

但是,幾年之後,他仍然找到了自己的連接。他有一首新歌,叫作No Fear in My Heart,唱法囂張又粗野,簡直就是寫給他心中那一隻老虎的情歌。

「你在躲避什麼,你在挽留什麼……墜入厄運深淵,輸掉一切……墜入黑暗中,墜入泥土中的海闊天空……只有奄奄一息過,那個真正的我,他才能夠誕生……with no fear in my heart,God es in my mind……」

好一個「當我心無恐懼,神靈便出現了」。

說實話,這之前我一直在想,當一個人既沒有了年輕時候的憤怒,又還沒有得到真正的解脫,他要如何表達這種過渡階段的探索呢?這是一種不確定的中間狀態,也是很多藝術家在蛻變中會遇到的門檻。你很難抓到準星,表達得太重,會覺得自己的價值觀不對勁,有錯誤導向;不表達吧,又憋著難受。

或者可以這麼說吧,20年前,年輕的朴樹曾經以自己清白一片的人生閱歷寫過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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