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llo,朴樹先生 2、離開狐獴島

我和朴樹是在印度認識的。2017年春節剛過完,他飛到印度去拍汽車廣告,我也在。

「你喜歡印度嗎?」

我們第一次見面,是他主動走過來打招呼。他看起來心情很好,也希望身邊的陌生人心情是好的。不過,看得出來,這不是他平時習慣和擅長做的事情。因為無論我回答的是什麼,我們都很快就笨拙地聊不下去了。他只好摸著鼻子出門抽煙。

我知道,他喜歡印度。前兩天,他帶著收音器材去了新德里的貧民窟。他和小男孩一起踢球,給老人聽他的新歌,還差點動了念頭想要收養一個可愛的小女孩。這裡的人,無論在婚禮和葬禮上都會大聲歌唱,扭動自己的身體。

確實,印度是個非常奇妙的地方。只有身臨其境,我才明白為什麼李安的少年派只能是印度人。

早晨六點多鐘,我們在恆河邊看完日出和印度教教徒的早祭,沿著石頭台階往城裡走。在售賣布匹和修理摩托車的小店鋪中間,藏著一兩座佛寺。再走上一百多米,拐角處還有一間簡陋的基督教教堂。到了晚上,太陽下山,站在露台上吹風,能夠聞到咖喱和辣椒的刺鼻味道,能夠看見碩大的飛鳥掠過,還能聽到隔壁清真寺傳來悠揚的晚禱聲。

少年派在印度這片土地上長大,他在這裡能夠拜伏到幾乎所有宗教。但最終,當他在大海上孤獨漂流的時候,並沒有任何一位神靈對他施以援手,他只能靠自己去到彼岸。

對朴樹來說,印度足夠豐富。臨行前,他新認識的道家老師對他說,你現在過得太乾淨了,最好多去熱鬧點兒的地方。於是,他放棄冰島,挑了印度。

但直到臨行前一刻,他還在糾結和懊惱。他的新專輯在經歷了曠日持久的拖延之後,已經接近最後一個deadline了。音樂沒錄完,歌詞沒寫完,錄唱要幾個聲部不知道,縮混後期和美術設計就更沒著落了……

他愁眉苦臉,沖著經紀人發脾氣,說,只給兩天,去北戴河拍得了。

又過了一會兒,在跟拍攝團隊開會的時候,他又禁不住好話和笑臉,希望讓所有人都高興,一個不小心,就鬆了口。

剛答應下來,晚上回家一想到唱片的事兒,他又後悔了,於是到處查機票信息,巴不得早去早回。

最後,剛到印度沒兩天,他狀態一好,又把唱片拋到腦後。「反正……我不管,那是兩個月之後的事了。」

有時候,經紀人會偷偷管朴樹叫「軸逼」。他就是這樣一個愛鑽牛角尖又反覆無常的人。他的天性想要照著自己的意思來,他的教養又希望讓別人舒服,二者一旦發生衝突,他就特別容易走極端。這種「極端」,放在北京話里就叫作「軸」「擰巴」。

這種勁兒放在生活上,顯得他不是一個那麼好相處的人。天蠍座,上升處女。從迷信的星座學角度猜測,這基本上是一種絕症,意味著追求極致的控制狂,較真,偏執,愛鑽牛角尖,一次只能做一件事。

比如說,經紀人只要問他一句「明天演出穿什麼衣服」,他能想一整個晚上,恨不得失眠;只要去外地演出,他必定提前上網查酒店,看看評價好不好;化妝師早上敲門給他化妝,去早了不給開門,去晚了他會說,你遲到了三分鐘;他和樂隊一起排練,向來是誰遲到一分鐘,罰款一百塊紅包。他從來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多少錢,但坐個三蹦子也要還五塊錢的價。當然了,他絕不是在乎錢的人——這麼多年,借給半生不熟的人又收不回來的錢都有好幾百萬了——但他就是愛較這個勁。

這種勁兒放在創作上,可能就會變成一種完美主義拖延症。2014年錄《平凡之路》的時候,當天晚上九點鐘進棚,第二天早上六點要交歌,後面還有一百多人的宣傳團隊在等著,錄音師也扛不住了,但朴樹就能因為對一軌鍵盤的音色不夠滿意,糾結到最後一刻還不肯走。經紀人一看不行,趕緊拔了U盤。

4月8日這天,朴樹好不容易弄完了所有的詞曲,就等錄唱了。他第一時間電話打過去,要求經紀人立刻幫他定錄音棚,找錄音師,找八個童聲合唱,再找兩三個和音歌手。經紀人蒙了,手忙腳亂一通安排,好不容易和十幾個人確定了三天後晚上九點鐘進棚。結果,朴樹說不行,他那天有其他的工作安排,必須改天。

經紀人瘋了:「還好他是藝術家,要換一般人,早挨揍了。」

以創作為職業的人,都有點自我中心。這聽起來或許傲慢,但無論你喜不喜歡,卻是不爭的事實。創造猶如平地起高樓,需要全神貫注。這種專註如鬼神附身,無法顧及與他人的協調。

不過,自命為藝術家,將自我意識擺在前面,也有可能妨礙正常的社會生活。

在朴樹24小時不間斷流淌的日常生活里,何止沒有正常的社會生活——他根本就不出門,晚上八點半之後也不見人,他甚至連正常的家庭生活都沒有。為了追求自己的事業,或者保證丈夫的創作空間,他的妻子吳曉敏大部分時間都在上海生活。有文章說,她曾經做過一個噩夢,大致意思是,老公在家裡弄了一個大大的工作室,但是只留下一個小小的門,並且直截了當地告訴她:這裡沒有你的位置。

從很早的時候起,朴樹就開始遭遇這一類的困惑—— 一個藝術家到底應該怎樣去生活?是讓自己爽更重要,還是讓別人舒服更重要?是自由更重要,還是愛和憐憫更重要?是堅持自己的標準更重要,還是顯得隨和可親,不給別人添麻煩更重要?

說到底,怎樣在超我和本我之間安放一個穩定又平衡的自我?很多藝術家處理不好這件事,要麼早早喪失了創造力,陷入平庸,要麼加速奔赴死亡和毀滅。

朴樹聞得到這種危險的味道。

1999年,他出第一張專輯的時候,不愛接受採訪,戴著墨鏡、帽子和耳機,往人群里一坐,手放在膝蓋中間,身邊的藝人談笑風生,他就這麼面無表情旁若無人地待著。

很多年以後,朴樹在網上看到一段視頻,是當年的某個樂壇頒獎禮。當時,毛寧還是歌壇大哥,領完獎下台,過來和朴樹握手,結果他愣是沒怎麼搭理人家。這一段把他自己都看樂了。「我的反應怎麼那樣啊。小時候真是去你媽的,我就把自己關起來。」

2003年,他出第二張專輯的時候,又突然變得特別配合採訪。他不厭其煩又沒完沒了地回答重複的問題,就連記者們都覺得「過了」。當年,在《北京青年報》的一個採訪里,他提到自己的變化,連珠炮一樣說了這麼些他自己也許一知半解的詞:寬容、尊重、捨棄、配合、行業規律、自我約束……那是一次全國52個城市的巡迴宣傳旅行,在旅行結束之後不久,他就崩潰了。

導火線是2007年的真人秀《名聲大震》。那是一次長達3個多月「完全失控」的演出。其他藝人都是節目組安排曲目,朴樹不行,他自己想歌就得想個三四天。到了現場,其他人直接就錄了,朴樹不行,他覺得鼓的聲音得大點兒,鍵盤的聲音得小點兒,這裡要多一個DJ,那裡要加一個調音師……反反覆復,他發燒了兩個多禮拜,打著封閉針錄完最後一期節目,心跳只剩下一分鐘四十幾下。

這還只是生理上的崩潰,更可怕的是精神上的迷失。2008年,他的發小、麥田守望者樂隊的吉他手劉恩從美國回來探親,去他家聊天。朴樹告訴他,每天睜開眼睛都不想起床。

「又沒人找我,我又不缺錢,起床也不知道幹什麼。」

這次見面讓劉恩很久都緩不過來。他和朴樹都是北大家屬院長大的孩子,小時候一起玩彈弓,長大了一起玩樂隊。在他的印象里,朴樹雖然有點怪,不愛說話,但是是個特別有主意的人。他特別記得一個畫面,高中的時候,朴樹有一次來他家樓下喊他,兩條腿支著自行車,遠遠地就說:「哥們這輩子就交給重金屬了。」

這麼一個人,這麼年輕就頹了。

幾天之後,劉恩緩過勁兒來了。那天晚上,他去參加了一個音樂圈老人兒的酒局,一個大長桌子,二三十號人,來的人不是老了,就是頹了,還有個哥們,胳膊伸出來豁著老長一個大口子。總之,每個人都恨不能把自己往死里喝。

這一年,劉恩三十齣頭,拿到技術學位,在美國東海岸定居多年。他已經不理解北京的這個世界了。他不明白,這些老朋友到底都經歷了什麼。

大概十年前,大家不是這樣的。那時候,他們都在上大學,晚上沒事就去北大南門的潛水艇酒吧演出,演出完了,也是這麼一個大長桌子,大家一起喝酒吃飯。當時,張亞東就穿著軍大衣坐在那兒,老狼喜歡侃大山……「朴樹就坐著,不說話,但你能感到他也是開心的。」

劉恩很快結束了震驚的假期,回到美國繼續他的投行生涯。朴樹則在東三環邊租了房子,過起了隱居生活。那幾年,他不做音樂,也不見做音樂的人;除了買煙和遛狗,他基本不下樓。從2009年中到2011年上半年,他沒演出過一次;經紀人不得已改了行,賣二手車,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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