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孝賢:一根老骨頭,知道自己的樣子 附二 我為什麼喜歡《刺客聶隱娘》

這個話題好像有點過時了。這部電影貌似已經以票房成績一般和冒犯觀眾載入華語電影史冊。

但我還是願意說說它。原因很簡單,經典原本並不趨時。

當然,這部電影並不好懂。

沒有完整的人物關係介紹,錯綜複雜的時代背景一帶而過,跳躍性的剪輯,還有雖然少但比起《最好的時光》已經多得不行的台詞……這種觀影體驗好比做一道沒有正確答案的完形填空題。

觀眾們很快失去耐心。他們或睡著,或走人。認真點兒的會看完,然後深感情感投射落空的憤怒:侯孝賢,我今日敬你,但你竟然這麼不把我當回事。

因為採訪過侯孝賢,而且寫了幾篇文章,甚至有粉絲會跑來質問我:電影怎麼能這麼拍!

這個問題叫人哭笑不得,電影又不是我拍的,冒犯你們的也不是我啊。

但是,因為和侯孝賢深聊過,也前後刷過三遍《刺客聶隱娘》,我想說說我對這部電影的理解。我喜歡它,但就像陳丹青說凡·高,你要問我哪裡好,我就只能跳樓。

1、魏博就是台灣

這是一部挑戰觀眾的電影。之所以這麼說,因為它像中國傳統文人畫一樣,洗鍊勁道,有大量留白。這留白是需要觀眾參與的。這就是說,你要有「解題」的興緻、能力和耐心,缺一不可。

這不是一件舒適的事情,會叫花錢買票圖樂的觀眾不爽。

這種留白和開放性並不新鮮。早在20世紀50年代的義大利新現實主義、法國新浪潮和德國表現主義電影里就呈現過。侯孝賢繼承了巴贊、戈達爾、特呂弗、安東尼奧尼的衣缽。

這就是侯孝賢的電影觀。在數十年後,他仍然致力把電影當作一種自我表達的藝術手段,而非取悅大眾的神器。

我對侯孝賢有敬意和信任。這是我願意自己花錢進三遍電影院的原因。他不會隨隨便便拍一個神經質、瞎胡鬧的東西出來。

這種敬意和信任大約出自《悲情城市》。《悲情城市》來自1989年,講的是1946年的「二二八事件」。

1989年,這是個耐人尋味的時間點,正是台灣島內「解嚴」,蔣經國去世一年之時。這就是說,一俟獲得表達的機會,導演就要用電影來紀念和解讀這個海島的歷史隱痛。「二二八」是一樁屠殺、血案和公案,是台灣最不願意被觸碰的記憶。但是侯孝賢,唯獨他有種把它拍出來。

我一直記得,在電影的最後,梁朝偉和妻子兒女站在空蕩蕩的車站月台上,最後一輛列車已經開走,他們知道,自己的後半生已經無處可去,將永遠困在這個海島上。梁是個啞巴,更是暗喻了知識分子不能表達的困境。

這是個偉大的鏡頭,既是對過去發生的歷史的凝視,也是對即將發生的歷史的預言。

在歷史上,台灣歷經荷蘭、日本的殖民統治和清政府、國民黨政府的治理,隱隱然總有這麼一腔子孤憤和棄兒心態:你們都不要我,都對我不好,那我跟你們拼了吧。這種來自山地民族的烈性(瞧瞧《賽德克巴萊》的血腥),混搭民國軍事貴族的幽怨,二者融合,成就了今日台灣又柔糯又剛烈的脾性。這一點,你端看他們甜膩的民謠、安詳的街市、全武行的民意代表會議就知道了。

這是一個曾經被遺棄,但是不斷在探索自己文化認同的地方。80年代,侯孝賢、楊德昌、吳念真,這批新浪潮導演,用電影探索了這種文化認同的可能性,找到了一個島嶼的文化自信。

說回《刺客聶隱娘》——我不確定,也未跟侯孝賢本人求證過——但我相信,晚唐末年,那個在戰與和的暗涌之間搖擺的藩鎮,魏博,它可能正是台灣命運和處境的象徵。

這好比反服貿,到底要因為經濟和現實生存的原因,與大陸協同發展,還是擔心被邊緣化的歷史重演,因此寧可保持一種奇崛的獨立姿態?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也不敢妄言,因此不論在現實中,還是在電影里,都是一番晨昏不明、左右逢源的景象。

這雖然是我的猜測,但也不是亂猜。

當年,朱天文曾經說過,她從來就沒打算做藝術家,她想要做「士」,也就是知識分子,因為「士」才能整體性地影響一個社會的文化、經濟和歷史,而不是安於一室之歡。

侯孝賢也是對政治保持興趣的人。他跟我說,他也有「士」的追求。當年,他曾經在台北街頭因為政見不同,跟計程車司機扭打作一團。

2、四個青鸞

當然,更表面一些來看,《刺客聶隱娘》是一部深沉的女性電影。侯孝賢喜歡拍女性,後期的作品更全部是女性題材。他說,男性剛強女性烈。

全片一共有四個女性角色:嘉誠公主(和親那位)、嘉信公主(道姑)、聶隱娘、田元氏(就是周韻)。這四個女人,用一個意象貫穿全片,那就是青鸞。

開篇,導演就讓衣著華麗的嘉誠公主在牡丹花叢里撫琴自道:王得一青鸞,三年不鳴,妃子建議,聽說青鸞這種鳥啊,只要看見同類就會叫,何不懸鏡照之?王從其言,置鏡,結果青鸞悲鳴,終日奮舞而絕。

它死了。一個人,沒有同類。這四個女人都是這種人。孤獨。

嘉誠公主,一個人孤零零從長安嫁到魏博。她性子剛烈,出發的時候嫌棄送親的車子不好,受了怠慢,就不肯走,直到皇帝給換了金根車才滿意。她終身的使命,就是不讓魏博跨過河洛一步。她事人,從儒家,相信人際關係的溝通和博弈可以穩定局面,達到目的。

嘉信公主的背景性情並未多做介紹。她也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住在山裡。不過,她在應付阮經天扮演的侍衛時說,我事天,不事鬼。所謂事天,即從墨家,主張殺一獨夫可以救萬千人。

田元氏看起來是個很鎮定,也很有辦法的女人。她心狠手辣,行事大膽。她可以在君主事先警告的情形下,仍然毫不猶豫地做出安排,謀殺懷孕的妃子。甚至,君主的父親都有可能是她殺掉的。但君主也奈何她不得,只能揮劍砸了爐子了事。

她有她的勢力和代言。當年,她的父親是叛變中央政府投奔魏博的刺史,為了她父親手下一萬多人的軍隊,田季安的父親做出安排,讓她嫁給自己的兒子。這是一段政治婚姻,但原本嘉誠公主安排的未婚妻聶隱娘,就被犧牲掉了。

因為田元氏的家族背景,她主戰,事鬼。若魏博歸順朝廷,她和她的家族就不過是亂臣賊子的後代,有滅頂之災。

不過,這個強勢的女人也是孤獨的。她和嘉誠公主,一個主戰,一個主和,都是孤獨的執行者,承擔巨大的、有危險的使命。但,這些政治主張都來自她們的血統和出身,而不是她們自己的選擇。

聶隱娘是魏博貴族的後代。她的媽媽是魏博君主的姑媽,當年嘉誠公主和親,就是她帶隊迎接。她的爸爸雖然憨人一個,但也是得到寵信的軍事重臣。

隱娘和很多貴族女子一樣,有一個被安排的人生。她被各種人、各種勢力安排。和她的名字一樣,她原本是個「不存在」的人。

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她被嘉誠公主安排嫁給義子田季安。並不是因為他們般配相愛,而是公主信任隱娘的媽媽,認為和這股力量結盟更能實現自己的政治訴求。

再大一些之後,因為嘉誠公主計畫落空,她被嘉信公主安排上山學藝,做個刺客。她是道姑的兇器,而一個兇器,是沒有思想、沒有自我的。

但偏偏聶隱娘有。在四個被安排、被繼承、被選擇的女人裡面,她們一樣孤獨,沒有同類,但聶隱娘是唯一一個選擇了自己命運的人。她最後歸隱山林,這是道家出世的選擇。她沒和親,沒做刺客,也沒殺田元氏派的女刺客,她付出代價,不惜背叛師門,也要做她自己。

朱天文說,這就是聶隱娘的現代性。侯孝賢載譽歸來,馬英九在台北辦歡迎宴會,侯孝賢發表演講,當頭第一句就說,所謂現代性,就是無論什麼情況下都不能殺人。

《刺客聶隱娘》的鏡頭語言,也一直在呈現和電影的道家價值觀一致的東西:利落、極簡、豐富卻毫不啰唆的縱深景別。

特別值得一提的,還有電影中呈現的大自然的景象。你可能沒有注意到,電影裡面每個敘事段落,都是用大自然的空鏡頭來銜接的。隱娘要和女殺手對峙,畫面開端就是兩片慢慢靠近、最終合為一體的雲。等雲到。

這些大自然的畫面像傅抱石的水墨畫,優美含蓄。同樣拍大自然,侯孝賢的自然觀可能跟張藝謀的大紅大綠,以及陳凱歌的蒼茫黃土地完全不同。這是中國古代文人的審美情趣。

另外,既然《刺客聶隱娘》有個武俠的殼子,自然也要關注它的武打場面。

當然了,它的動作戲不是《卧虎藏龍》那種好看。因為刺客和俠客有本質的不同,簡直天壤之別。

俠之大者,當李慕白出手的時候,他不只是要展示武功,更要顯示武學尊嚴和宗師氣派。總之,他要展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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