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孝賢:一根老骨頭,知道自己的樣子 附一 侯孝賢都讀什麼書

如果你和侯孝賢面對面,試圖和他聊聊閱讀經驗,這種努力多半會是失敗的。這倒不是因為他不讀書。恰恰相反,從侯孝賢的工作室書架到他的枕頭邊,從來滿滿的全是書。

不過,侯導號稱「只有三秒鐘」的記憶力,哪怕他昨天晚上還在讀的書,他也不記得名字,也不記得作者。

於是,這樣的談話就很像是一個猜謎遊戲。

他讀《沈從文自傳》。這是稍微了解侯孝賢電影的人都知道的段子。20世紀80年代初,侯孝賢當了好多年的編劇和副導演,剛剛開始拍自己的作品。楊德昌從美國回台灣島內,碼農轉行當導演。二人在一位相熟的剪接師工作室里相遇,一見如故。侯孝賢在剪《風櫃來的人》,楊德昌在剪《海灘的一天》。楊德昌把威爾第的《四季》介紹給他,當作一段少年海邊嬉鬧戲的配樂。朱天文把《沈從文自傳》介紹給他,他看了鄉人行刑的一段描寫,茅塞頓開。那是一種極其冷靜和開闊的視角,猶如一個全景的長鏡頭。

從此,侯孝賢獲得了電影創作的文學自覺性。

侯孝賢讀大量的翻譯小說。他最近正在讀的枕邊書是冰島小說家古博格·柏格森的《天鵝之翼》。一個九歲的小女孩因為偷窺而被送到鄉下的農場工作。對於海邊來的女孩來說,農村生活並非田園牧歌,它意味著陌生、神秘和孤獨。這是一部講述少女的生存困境的小說,侯孝賢也曾經參考這本書來理解少女時代的聶隱娘。和冰島女孩類似,少女窈七也曾經在幼時面臨過成長環境的巨大變化,如此巨變留下的性格創傷,類似阿斯伯格綜合征 患者。從這個人物設置出發,再加上難以還原唐人的語言方式,直接導致舒淇在《聶隱娘》里只有九句台詞。

《天鵝之翼》是米蘭·昆德拉最喜歡的冰島小說。昆德拉也是侯孝賢最喜歡的作家之一。《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為了告別的聚會》《生活在別處》,這都是侯孝賢年輕時候一看再看的小說。昆德拉早年作品的主題之一,便是劇變的集權體制下知識分子的選擇。他的作品主題,也是侯孝賢青年時代正在經歷的人生主題。20世紀80年代,一待台灣管制鬆動,報禁得以解除,他就拍出了審視歷史的《悲情城市》。在過去白色恐怖的六七十年代,這都是難以想像的事情。

侯孝賢不只看小說。純文學是知識分子的一種表達,他也對文學的縱深有興趣。他喜歡卡爾維諾的《千年文學備忘錄》。在這本書里,義大利作家提出,一位真正重要的作家還需具備某種「未來意識」。他說,所謂深度,其實都是隱藏在表面的。

在《刺客聶隱娘》里,隱隱能夠看到這種「未來意識」對侯孝賢的影響。在安史之亂後的唐末亂世里,道姑認為殺人可以解決現實的政治問題,所謂「殺一獨夫,可以救千萬人」,這是墨家刺客的觀點。嘉誠公主被派去和藩,她認為殺人不能解決問題,而合縱博弈則是更好的方案,這是儒家的觀點。當聶隱娘被道姑派遣到嘉誠公主的世界,從墨家進入儒家,最後她卻選擇了道家的出路:一走了之,浪跡天涯。

《刺客聶隱娘》獲獎之後,侯孝賢回到台灣島內,接受嘉獎。他反覆強調的一件事情是:聶隱娘的現代性。所謂現代性,他說,就是任何情況之下都不能夠殺人。另一方面,他到了68歲的年紀,恐怕對於入世這件事也再無興緻。入世充滿妥協,畢竟他三四十歲都沒妥協過,何苦六十幾歲再來妥協?所以,聶隱娘就是侯孝賢,侯孝賢就是聶隱娘,不在性別,也不在經歷,而在他們選擇的和時代相處的方式:我改變不了這個世界,也不想被這個世界改變,於是我選擇獨善其身。

這樣的人必定是孤獨的。侯孝賢未見得打一開始就能接受這孤獨。2007年,他在一次講座里說,自己還有虛榮心。時至2015年,他68歲,對於戛納獲獎這種事,他的反應極其平淡。在他看來,影史百年,真正懂得電影的又有幾個?

孤獨者自有其小小堅持。這是他在自己作品裡埋下的密碼,唯有懂得的人可以懂得,相視一笑,彼此洞悉。這一次,侯孝賢的密碼是給米蘭·昆德拉的。他說,他的理想觀眾是昆德拉。因為,早年間昆德拉寫過一篇小文叫作《電影已死》。言下之意,在全球化、商業化的時代,作者電影已死。眼下,他用《刺客聶隱娘》跟昆德拉打招呼:它沒死,硬硬地還在。

侯孝賢真是個硬骨頭。他一把年紀,還是不死心。他喜歡阿西莫夫的那個說法,一個作家的歸宿就應該是寫著寫著倒下來,鼻子戳到打字機的鍵盤上,戳出最後一個字母。他想,一個導演的歸宿就是「拍拍拍拍拍,最後頭一勾,死在片場」。

侯孝賢是個知識分子。至於《刺客聶隱娘》,它自有金錢丈量不到之處。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