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孝賢:一根老骨頭,知道自己的樣子 對話侯孝賢:下一部電影可能是《神隱少女》那樣的東西

雷曉宇:聶隱娘在電影里的小名叫窈七,這是原著里沒有的。《咖啡時光》的女主角是一青窈,這裡頭有什麼聯繫嗎?

侯孝賢:為什麼叫窈七,我也忘了。但聶隱娘這個名字也蠻特別的,聶就是三隻耳朵,隱娘就是隱藏的姑娘,她又是一個刺客,很有意思。

一開始的設想就是從聲音開始。她在樹上,眼睛閉著,一直聽,聽所有聲音的變化。人聲漸少,她的判斷是正確的。她突然睜開眼睛,唰一下就下來,直接趨前,殺了大僚,如殺飛鳥般容易。

不過,舒淇恐高,一到樹上就尖叫,後來我就放棄了,改成在大僚家的樑上。

雷曉宇:第三次和舒淇合作,能感受到她身上的變化嗎?

侯孝賢:我最近在看成瀨巳喜男的電影介紹手冊,裡面提到他和高峰秀子、田中絹代的合作,還有小津安二郎和原節子。日本導演和女演員之間的合作非常動人,經常就是一輩子的。

她還是那個樣子,但比以前更穩。《千禧曼波》的時候還會有一種調皮,一種氣,砸椅子什麼的,或者有比較天真的東西出來。在日本拍的時候,我叫她把臉去貼雪地,看起來比較清純。

《刺客聶隱娘》的時候已經很穩了,年紀到了。雖然她的樣子還是很年輕,沒怎麼變,但她已經快40歲了。雖然還是有以前的痕迹在,但以她現在的狀態,也不可能叫她拍以前的東西。

上次香港電影金像獎頒獎典禮,我跟她一起參加一個活動。一到現場,我看到她立刻被各種熟人圍著,誰都認識她,誰都喜歡她。我就很放心。平時她回台灣,我們會吃個飯,有事的時候才會聯絡,也不談心事,我也不會問。不過,就算相距很遙遠也不會改變我對她的態度,謠言也不會。

雷曉宇:和舒淇會一直合作下去嗎?

侯孝賢:我想還有大概兩部可以拍。她也不小了,後面總還是要結婚的。我女兒和她同歲,都有兩個小孩了。

雷曉宇:好像到了後期,你更願意拍女性。

侯孝賢:我喜歡胡蘭成的一句話——男性剛強女性烈。我天生就能看到她們身上的這種東西。

有時候,是先有了那個演員,再有那個劇本的。比如《悲情城市》裡面的辛樹芬,我最早用她是在《戀戀風塵》。有一次在西門町的萬國戲院門口看見她,哇,沒看過氣質那麼好的女孩子。我一直忍著,猶豫要不要去跟她要個聯絡方式。我一直跟著她,從路橋下去,走到中華街那邊。後來忍不住還是跑過去了,把身份證給她看。

她聽過我的名字,就留了電話。當時她是念商職的高三女生,還沒畢業。後來我拍《戀戀風塵》就約她,她的家世非常傳統,是那種日據時代過來的家庭,拍完她就要嫁到美國去了。

片子拍完,她還是去了美國,但已經有變化了。對她來說,一畢業就拍了這部片子,雖然什麼都沒有,但我們很認真地在拍。(到了《悲情城市》)她也不必演什麼,因為她的氣質就是這樣,還是跟梁朝偉演對手戲——這對少女還是會有種波動吧。

她最後還是決定回來。車子到了機場,男方的姐姐也一直追到機場,又把她勸回去了,最後還是跟那個男的結了婚,生了幾個孩子,應該蠻幸福的吧。這種女孩就是這樣,一旦決定,再無挽回。

她在《悲情城市》的角色原本是給伊能靜演的,但伊能靜那時候要去香港找她那個男朋友。後來,舒淇在《千禧曼波》里去日本找她男朋友,這段戲也是從伊能靜來的。

雷曉宇:你從來沒考慮過去好萊塢看看嗎?

侯孝賢:以前有人找過我,但我不可能。

好萊塢根本是另外一個系統。他們的電影夠大,所有的資金都是從銀行來的,所以銀行要掌控,要有一個完工保險的契約,就跟貸款一樣。比如說,你要拍50個工作天,每一天你要拍多少,都是寫好的。如果這個你漏掉了,他不會再讓你拍的,拍完以後再找人補就好了。銀行的人會來盯著你,不能違規。明明一天要拍完,拍了兩天,就不行。

那誰去拍呀?我腦子壞了嗎?根本不需要。我在這裡隨便找一些錢,拍什麼都自由。

雷曉宇:這幾年看過哪些印象深刻的電影?

侯孝賢:我現在很少看電影。看了就忍不住要說,一說可能就會影響別人。前一陣看了《布達佩斯大飯店》,還不錯,黑色幽默,而且它的畫面一會兒寬銀幕一會兒窄,很像漫畫。

雷曉宇:這次拍武俠拍爽了嗎?下一部會是什麼?

侯孝賢:還沒有。畢竟打鬥的部分還很簡單。下一部可能還想拍武俠,有部古代小說叫《任氏傳》,講一個狐狸精報恩的故事,女主角很有趣。

但也有可能拍一個現代題材。謝海盟在弄一個劇本,已經好幾年了。台北市以前都是農田,為了灌溉,修了很多溝渠。後來城市化的時候,就在溝渠上面修了街道,但是溝渠還在地下流。現在有些街道的名字,就是從那些溝渠來的。比如舒蘭街,它地下流的就是舒蘭河。在這個背景下面,也許可以講很多城市的變遷。 我還沒有想好,但有可能做成《神隱少女》那種感覺的東西。

雷曉宇:你的電影很多人看不懂,票房和觀眾,這對你是個困擾嗎?你懷疑過自己嗎?

侯孝賢:怎麼可能?那是我唯一的。作者只要紙和筆就可以了,但電影更加複雜,需要資金,所以比較慢。但我從來沒放棄過,因為我什麼狀況都可以拍。我有班底,而且現在是數位(即數碼)時代,用數字手段照樣可以做到某種效果。我對電影和人永遠有興趣,你看到某種人、某種事,你會有這種心情,想把它做出來,留給人家。

雷曉宇:昆德拉說電影已死,他的意思可能是說作者電影已死。你怎麼看作者電影的處境和未來?

侯孝賢:好萊塢太強大了,不只是台灣(地區),全世界的作者電影都在萎縮。現在確實不是一個好的時機,有願望的年輕人只能練習和等待。

我在學校也教年輕人怎麼拍,怎麼勘景。現在是數位時代,你拿小小的攝像機也可以拍啊,甚至手機也可以。西門町白天是一個樣子,晚上又完全不同,你拿著攝像機和手機,上一輛計程車,就那麼拍,根本不會有人理你。不是非要一群人布一堆燈在那裡,才叫作拍電影。

2000年的時候,我提過一個千禧計畫。《千禧曼波》原本的名字叫《薔薇的名字》,它是整個千禧計畫的第一部。當時我希望做這個事情,幫助年輕導演找到錢,每年拍6部新片,全部關於台北的城市生活,形成一個系列。以後,這個計畫還可以推廣到香港(地區)和東南亞,甚至全世界。但後來錢出了問題,投資商一聽說是年輕導演,就沒人願意投了。

雷曉宇:做了半輩子電影,現在還有什麼困惑嗎?

侯孝賢:不是困惑,是不平。我現在恨不得變成一個神去告訴相關部門,對年輕人的影像教育應該是怎樣的。我說,你們太小看影像了,它是我們每個人每天都在接觸的,是寶藏。

上次去「總統府」 ,我提議說,我們的小朋友在成長階段,是不是可以從小學開始影像教育,哪怕一個月看一部片子,一學期哪怕看三部,影響多大啊。就給他們直觀地去感受,以後拍不拍電影是另外一回事。

我去法國拍《紅氣球的旅行》的時候,需要一幅有紅氣球的畫,就問美術館有沒有。他們果然有,不大,小小的一幅。我叫劇組去找,看看有沒有老師能帶小朋友來參觀。一個老師就帶著一群小朋友來了,他問畫裡面是什麼,哇,每個小朋友講的都不一樣。

我就想,我們台灣(地區)的小朋友絕對不會這樣,他們絕對不會這麼活潑,也不會這麼發問。你知道嗎,我的外孫女一個三歲,一個五歲,現在在我家過暑假。她們的口頭禪是「It''s mine」。她們從小在LA(洛杉磯)長大,是不能打小孩的,又經常去一些政府辦的免費活動。他們多重視小孩的教育,那就是我們的未來。

後來,我把法國C影視資助金的負責人找來,跟當局的人演講,跟台北電影文化中心的人討論。我問,你們一年的預算是多少?法國人一算,是5億多新台幣。台灣呢,3000萬新台幣。差別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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