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孝賢:一根老骨頭,知道自己的樣子 2、2015年的戛納

頒獎儀式的前三個小時,《刺客聶隱娘》劇組還沒有接到走紅毯的通知。

時間一點點過去,大家越來越覺得,這一次,沒戲了。

周韻哭了,跑去卸妝。後來,內地的製片人也哭了。

奇蹟發生在距離頒獎禮只有不到兩個鐘頭的時候。電話響了,侯孝賢接到通知,請全體劇組做好準備,走最後的紅毯。後來,劇組才知道,關於獲獎人選,評委會激烈爭執,委決不下,一直到頒獎前兩個小時才確定最後的名單。

後來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了。北京時間2015年5月21日凌晨1點鐘,侯孝賢被宣布為第68屆戛納電影節最佳導演獎獲得者。

這時候,舒淇又哭了。

這不是舒淇第一次在戛納哭鼻子。早在2001年,侯孝賢第一次帶她去戛納,她就哭得不成樣子。當時,舒淇第一次看到自己在《千禧曼波》里完整的演出。此前,她習慣了短鏡頭的間斷式表演,從沒想過自己在銀幕上會是這麼一個完全不同的模樣。回到酒店房間,她對著鏡子號啕大哭。這是25歲的舒淇第一次自覺到表演是怎麼回事。

幾天以後,在頒獎會場,侯孝賢站在人群的角落裡,把評委會成員一個一個指給舒淇看。他告訴她,電影誕生百年,大家各有長處,但真正懂得電影的人,全世界也沒幾個,所以,你要相信你自己。

在比那更早的時候,侯孝賢說,自己就已經對於拿獎這件事情失去了熱忱。他知道,這只是一個遊戲,自有其規則,得到的不代表多厲害,得不到的也不代表你不行。有一次,他在一個日本的電影節擔任評委,為了一部比利時年輕人的電影《人咬狗》是否獲獎,幾乎和其他評委翻臉。

「他們說,這是一部紀錄片,不該拿獎。太好笑了,裡面有大河潰堤的段落耶,怎麼可能是紀錄片,開什麼玩笑。」

很多年過去了,侯孝賢一點一點在往更深處走。戛納記者試映場後,有朋友發簡訊問他:你是不是在拍自己?所謂「一個人,沒有同類」,就像《刺客聶隱娘》里,他借嘉誠公主之口講的一個「青鸞」的故事:「王得一鸞,三年不鳴,夫人曰:嘗聞鸞見類而鳴,何不懸鏡照之。王從其言,鸞見影悲鳴,終宵奮舞而絕。」

回到文章的開頭,若世上真有青鸞,侯孝賢心目中的鏡像就是昆德拉。昆德拉86歲了,還寫了新書《慶祝無意義》。侯孝賢小他18歲,大不了就是繼續拍下去。為了再多拍幾部電影,他每天晨起爬山,保持體力,並且閱讀大量的翻譯小說(最近看的是冰島小說家古博格·柏格森的《天鵝之翼》,以及格雷厄姆·格林的《喜劇演員》)。有時候想想,還有兩年,就要滿70歲了。可電影是他唯一的東西,總也沒個夠。眼下,他對於未來的想像就是:「拍拍拍拍拍,然後頭一勾,死在片場。」

「你覺得寂寞嗎?」我問他。

「不是寂寞。」他說,「假使你真的做了自己想做的事,你會越做越開心。藝術就是這樣,完全在個人。我喜歡這個,然後盡我的能力,也對得起我的名聲。孤獨是一定的。你自己往深處走,勢必是孤獨的,這沒辦法。」

「當然,商業化吸引人太厲害了。」他又說,「你以為每個人都會有那種堅持?不可能,馬上就變了。現在大陸還有誰?婁燁算一個,少之又少。有時候我不太懂,到底有什麼誘惑?錢嗎?名嗎?都不是。其實問題還是在於你拍的是什麼,是不是人的狀態和生命的本質。」

我的最後一個問題是:「為什麼你從來不拍中老年人?」

他說:「我喜歡年輕人,喜歡他們的活力。我知道中年的那些事,但是他們沒有辦法激勵我,沒勁兒。」

「這勁兒是什麼?」

「這個勁兒就是生命的本質——活著就要不死心,就要做一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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