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李安一起午餐 對話李安:這輩子註定要在色相里打滾

這場對話發生在2016年11月7日的中午和晚上,分兩次進行,每次各半小時。一次在柏悅酒店的套房裡,一次在清華禮堂的後台。

我想說說後來發生的三件事。

12月11日的下午,我收到工作人員轉來的一封郵件,是李安寫的。

「Dear 曉宇:我還記得你那懇切的樣子,那一天真的不是那麼容易過……既然猜到1023算你厲害,那就再多告訴你一點,車夫的台詞:回家啊?車夫背後踏去的方向是焦距模糊了的片中前面她去過的南京西路和平大戲院……歲末冬寒,多多保重,別太辛苦了。Best wishes,李安。」

做了十幾年記者,好像就是為了這一天。

又想起來,中午聊完之後,告辭的時候,導演問了我一句:「曉宇,我們以前見過面嗎?」

有的話說過就忘記了,但聽的人會記得一輩子。過了一陣,我找朋友粗粗算了一下導演的八字,得到的竟然是一句話:密林里的河流。河流是水,密林沒有陽光,都是至陰的氣象,所以能去到深深的裡面,又要流向遠方,才會得到安寧。

朋友還說,從八字看,這個人68歲的時候會真正實現自我。我馬上就在算,導演的那一部作品,還要等幾年。

這一算不要緊,又在浩如煙海的網路里發現了11年前的一個小豆腐塊。

2005年,李安籌拍《色戒》,來上海勘景,接受報紙簡單採訪。

記者問他,為什麼偏偏要挑張愛玲這個不起眼的短篇來拍。

他回答的大致意思是,因為張愛玲是曹雪芹最像樣的傳人,但要拍《紅樓夢》,實在太難了,先得用張愛玲來練一練。

可惜,採訪之前我沒看到過這個細節,否則真要問一問。但不問也罷,當今之世,若真要拍《紅樓夢》,除了李安,不作第二人想。

雷曉宇:聽說您大兒子的婚禮上放了王家衛電影的片段,是哪一部?

李 安:哎,這個……他本來要租《花樣年華》的,但是沒貨了,乾脆就放了《阿飛正傳》。

雷曉宇:如果您的片子在婚禮上放呢,覺得哪一部合適?

李 安:我覺得我還真沒有那麼浪漫的定情物之類的。倒是有一次,在拍《綠巨人》最後決戰的那一場戲,我爬到一萬多尺的高山上去勘景,半路遇到一對從台灣來度蜜月的新婚夫婦。他們說,是在看《卧虎藏龍》的時候定情的。我這麼說,王家衛會不會生氣?(笑)

雷曉宇:我們昨天看了新片,120幀。(李安:怎麼樣?看了會覺得奇怪嗎?)很奇怪,因為我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好看不懂的。可是美國人的反響為什麼會這樣……他們現在好保守啊。

李 安:真的,他們自己不覺得。他們覺得世界很落後,自己很開明,事實可能完全相反。好奇怪,我也不懂,說不上來。這可能是說,美國現在整個社會基礎還是挺保守的。其實120幀是人視覺上很自然的東西,只是過去電影沒辦法做到。

但我好像也不是什麼馬前卒。如果我今年四十幾歲,我不會一下跳這麼遠,會慢慢一步步走。但是一步步走,又好像走不過去。你必須把觀眾過去的觀影習慣拉出去,如果一點點拉,不曉得要拉多久——自己年紀也不小了,所以我扯了一下,就有點疼,美國觀眾腦子就老轉不過來。

我覺得,可能中國觀眾觀影的習慣沒有那麼重,沒有那麼自以為是,覺得電影就應該是什麼樣子的。電影等於是美國人建構起來的,所以他不自覺就會有一點比較成熟之後的……我也只能這麼說了吧。美國的影評在這方面是保守的,是要護衛他們過去所知道的知識。我覺得,這世界上的事,尤其是電影,沒那麼簡單。就像大家問我,為什麼《斷背山》沒有拿奧斯卡最佳影片?不是一兩個原因。大家關起門來投票,真的很難講,可能也沒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就那麼回事吧。

但是風向也會變,不是一翻兩瞪眼永遠不變的。當年《少年派》在美國也放得不怎麼樣,但是世界各地的回饋一點一點改變了它。我有85%的票房是北美以外的,而且在北美的話,加拿大又比美國好很多,只有美國人好像特別不吃我這套。我上次來,在全國只宣傳了半天,結果就比美國的票房還好——在美國我跑死,跑那麼多地方,白跑。

雷曉宇:美國觀眾不買賬,是不是也受到互聯網和娛樂新技術的影響?我去年跟侯孝賢聊,覺得現在好像對於電影有一種末世情結在那裡,不知道電影未來會怎麼樣。最早米蘭·昆德拉還在捷克做電影學院老師的時候,他就寫了一篇文章,說電影已死。這幾年,諾蘭他們又出來說電影已死。好像再過五年、十年,還有沒有電影,還有沒有電影院,甚至未來人用影像來表達心靈、表達理念的方式,是不是今天這個樣子都不知道。

李 安:我覺得真是不進則退。

電影在我個人來看,從上世紀70年代開始就再沒有進步了,只退不進。在那個年代,那種活力是真實的,他們講那些話不是無的放矢或者矯揉造作。我做學生的時候,那種拍電影的熱情跟現在不是同一回事。那時候,電影的基本語法就差不多該玩的都玩過了。現在只不過換一批人來做,中國導演也還會再做一遍,但每個人都做得沒有新意。大家都只不過是把它做好而已,沒有像艾森斯坦出來的時候那麼……別說伯格曼了,那差更遠了。

包括我的《卧虎藏龍》,我只是把它做好——我沒有說像伯格曼他們那個時候,都不是那麼回事。藝術片導演也差不多就是換一個國家做一做,換一個故事做一做,或者個人的風格弄一下。這個媒體做疲了,你只是把它做好,你沒有發明一個新的看法、激發一種新的活力,沒有。像法國新浪潮出來的那種活力,真的是很不一樣的。電影還是不活絡很久了。美國人現在再這樣發展下去,也是膩味的。沒有新的刺激、新的拍法、對世界新的看法,人生就是那麼回事。

所以,電影要有新的東西出來,我覺得很自然。以前南北戰爭時期就有立體照片了,跟我們眼睛看到的一樣。電影為什麼就要是平面的呢?因為做不出來嘛。那現在能做出來了,允許你這樣去看了,你為什麼不這樣去看呢?

在紐約,他們問我:Why did you do this?我有時候就,哎呀,直接回一句也不禮貌,但就是Because I ,就這麼簡單。就好像你今天為什麼要點這個麵條,因為你可以吃,你喜歡吃,就這麼簡單,哪有那麼多啰唆。有些影評之所以會那麼說,因為那是他們唯一懂得的東西,他們套不進去,講不出個所以然,他們的眼睛沒有被訓練過。相信他們再去看一遍,眼睛已經不一樣了,因為眼睛和腦子已經會重新組合了。

所以,他們現在就下定論,我覺得基本上是很不合理的事情,又不好意思講。這就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情。我覺得電影才剛剛開始。這是一個新的媒體,我真的有這個感覺,我覺得未來有很多的可能性。我也是拋磚引玉,希望鋪墊一下,做一點苦工,能夠看到那個未來快一點來。我只希望這樣,我已經儘力了。

雷曉宇:您覺得未來的電影到底長什麼樣子?

李 安:有多面向,除了有X、Y,還有Z的東西。然後最大的差別就是會有一種參與感。

至於未來還會不會有電影院……我這樣去追求甚至改變觀影習慣,是因為我愛電影,我不是在破壞電影。我希望電影院繼續存在。

現在美國人進電影院的興緻不是很高,再過幾年,中國人也會這樣。老實講,很多美劇已經比電影好看了,它們的內容和解析度都已經超過電影了。以前是電視追電影,現在電影要追電視還趕不上,那電影院要怎麼繼續存在呢?

還有,自從有了多廳數字放映,電影院的品質管制和放映技術是差了很多,粗糙很多,沒有像以前那麼好了,沒有放映師了嘛。我們拍電影的拼死拼活,可以好個1%,他一下子就把一半的結果給刷掉了。而且每天都有這麼多片子出來,沒有什麼特別的,就跟你報紙的版面都搶不到一個禮拜一樣,對不對?注意力持續時間非常短,一個周末就一翻兩瞪眼了。所以,現在就經常搞super hero(超級英雄)那些制式的電影,一年也沒有幾部是你會共襄盛舉去看的。這都對電影院的存在不是很有利。

雷曉宇:但這次的新片,120幀還是只能在電影院看。我看完首映還有個感受就是,戰場和秀場的切換對於120幀技術來說真是太適配了。如果沒有這個對新技術的適配性,您會考慮拍這個故事嗎?

李 安:我肯定不會拍。(搖頭)

雷曉宇:其實,這個新片對於美國的冒犯,和《色戒》對於民國的冒犯,是如出一轍。

李 安:說到《色戒》,是另外一件事情。

其實我拍《色戒》,我根本不是要拍王佳芝的故事,也不是拍鄭蘋如的故事,我要拍的是張愛玲,我也是拍我自己。你看那個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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