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李安一起午餐 3

一頓飯匆匆忙忙就吃完了。

其實,我點的白汁義大利面根本就沒怎麼動,我也不相信有人在能夠和李安聊天的時候卻顧著吃東西,那得是八戒附體。

下了樓,我捨不得走。想一想,這輩子見到李安的機會,很可能僅此一次。按照他現在拍電影的速度,基本上十年三部。將來年紀越來越大,最多五年一部。這就是說,我要再見到他,最快也得五年以後,要等到他再拍華語片,得十年以後了。天知道那時候我還有沒有這個運氣和他一起午餐。

我決定留下來,先旁聽另外兩個採訪,再跟著他的同事們一起去清華大學。晚上,他會在那裡和賈樟柯、馮小剛做個對談。

半個小時之後,李安進來了。他可能是養過神了,拍雜誌封面的名牌西裝也脫了下來,換他常穿的那種休閑西服和鬆鬆的褲子。他看起來更自在了,一團和氣。有個小姑娘和他聊了二十幾分鐘,關於新片和新技術的問題,他一個一個答過來。他甚至讓人覺得,是不是有點過分和氣了,因為這些問題,從紐約到台北再到北京,天知道他已經回答過多少遍了。

接下來是許知遠。他有一個半小時的時間。

我記得很久以前,看過許知遠的一篇口述文章,名字我忘了,但主要是講發生在他自己家庭里的父子衝突。我還記得,他的大意是說,父子為什麼一定要和解?痛苦就痛苦好了,這些痛苦就是人生必須要承受的東西,如果非要和解,倒顯得人太軟弱。

我非常期待許知遠能夠和李安從這個角度來聊聊父子關係。

長久以來,父子關係是李安探索人生和電影的起點。作為一個受儒家士大夫教育長大的華人,他在生平第一部電影《推手》里,第一個拿來開刀解構的就是「父親」的形象。接下來的《喜宴》和《飲食男女》,無一不是在「父」的形象上著力,所以又被稱作「父親三部曲」。

手邊一本《十年一覺電影夢》,已經快翻爛掉了。李安在這本自傳里講了一句話,大意是說,父親三部曲都是帶點輕喜劇色彩的情景劇,等到這三部電影拍完,拍《理智與情感》跑到英國去適應了一下外國大片場的製作,就覺得好像自己顯性的部分已經都拍完了,於是從《冰風暴》起,開始拍自己隱性的部分,越拍越沉重,一發不可收拾。一個明顯的事實是,他的每一部電影里都開始死人,死上一個兩個算少的。

所謂隱性,不妨理解為人身上神秘的潛意識動力。一個人用理性來決定自己的行為,這是意識。一個人看似非理性地做出自己的選擇,付出自己的代價——比如說,王佳芝明明可以不和猥瑣的梁潤生上床,更可以拒絕色誘漢奸的提議,但她不——這背後,受的是人自己往往都沒有意識到的潛意識的牽引。這個潛意識的來源,很多時候出自原生家庭,一個人百分之九十的秘密都在家庭里。如果王佳芝不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女,她可能就不會對一個革命小群體表現得如此依戀,明明諸多不對勁還視而不見。

李安經常說,自己喜歡拍關於個人成長主題的電影。這個個人成長,也不妨從探索人的潛意識的角度去理解。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最先相信和依賴的東西是自己的家庭,在儒家社會裡,尤其是父親。在父親三部曲里,當李安已經反覆把「父親」形象解構掉,讓他從一個無所不能的偶像變成一個固執、憂傷的老人之時,接下來,他還要拍什麼呢?或者說,當一個人已經不相信來自父親的超級力量之後,他要如何繼續生活呢?

我認為,李安自此啟動了他的魔鬼探索之旅。這個魔鬼,就是潛意識。當父親作為一種超級力量破產之後,潛意識會去一次次尋找新的超級力量,一次次以為得到了救贖,又一次次失望、幻滅和轉移。所謂個人成長,就是一個不斷祛魅的過程。

你會看到,他在接下來的作品裡,大施魔法,痛哭流涕,從夫妻(《冰風暴》)、兄弟(《與魔鬼共騎》)、導師(《卧虎藏龍》)、科技力量(《綠巨人》)、牛仔社會(《斷背山》),到革命(《色戒》)、宗教(《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通通重新解讀,還以本來面目,呈現世界的荒誕。

許知遠沒有和李安談到父子關係,倒是一直在問他關於大選和美國的社會動力的話題。這是他的個人興趣。不過很明顯,李安可以回答他的問題,但是始終難以深入。採訪結束之後,他握著許知遠的手,說,你這些問題,我不太接得到。

確實,這是人和人的差異。許知遠是一個關注外部世界變化的人,而李安關注人內心世界的變化遠甚於此。

不過,我忘了李安在回答他的一個什麼問題時說:「我是個不可知論者。」

我好像拿到一張通往李安世界的門票,緊緊攥住,不肯鬆手。為了使用它,我蹭了工作人員的車子,跟著李安去了清華大學的大禮堂。這時候,北京已經入冬,一路天色將晚。

看得出來,李安已經很累了。他的襯衫領子耷拉著,頭髮也耷拉著。我想,如果今天我不是一個記者,那我坐在李安面前,我沒有任何問題要問,我甚至都不想講話。我只想和他一起待著,什麼也不做,因為所有的認同都已經在他的作品裡。

以前,我在採訪的時候經常會問,如果你能夠穿越時空和一個人交談,你會想見誰,聊什麼。有人說想和喬布斯談禪學,有人說想和昆汀一起喝酒,還有人想問問武則天的無字碑是什麼意思。

這些其實都不對。我的朋友桑格格說,如果有一天能夠見到蕭紅,一定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哭。李安見伯格曼也是這樣。現在我見李安,問了一次還不夠,還要追著他再問第二次。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覺得,世界上其實根本沒有那麼多的問題可問,因為沒有足夠的答案。

「要不我們接著許知遠聊吧。你說你是個不可知論者,在你的電影里,確實從父親到家庭,從革命到宗教,所有人類賴以生存下去的重大系統全都被你解構了。如果這些全部都是不能相信的,那人活著何以為憑呢?在懷疑之後,到底有什麼是留下來的,是可以相信的呢?」

我在跟李安求道。

「人生就是這樣。當你想要相信什麼東西的時候,你就會發現,它已經在變化了。《易經》講的就是這個道理。如果說有什麼是可以相信的,那就是變化,只有變化是可以相信的。所有能夠相信的東西,都不會是別人告訴你的。所以,人只能靠自己,活著一定要不斷地學習,不斷地探索。」

我相信,寫得出《色戒》的張愛玲,一定也曾經無數次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她自認生活在廢墟里,那要怎麼活下去?有必要再活下去嗎?1959年,張愛玲39歲,她在美國給自己唯一的閨蜜鄺文美寫信:「任何深的關係都使人Vulnerable(容易受傷),在命運之前感到自己完全渺小無助。我覺得沒有宗教或其他System(體系)的憑藉而能夠禁受這個,才是人的偉大。」

《色戒》之後,李安花了五年時間,拍出《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他挑選了一個和他年輕時候長得非常相像的小演員來扮演派。派相信所有的宗教,拜伏所有的神,但是當他在大海上獨自哭號的時候,沒有任何一個神來幫助他,就連那一座佛形的島嶼也是幻象。最後,只有他和他的老虎在一起。甚至這隻老虎,也是幻象。

他活下來了,這就是人的孤獨和偉大。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是又一座豐碑。這一次,李安的探索更加終極,因為他的討論對象是人類最終極的歸宿系統——宗教,而且又一次,他毫不含混地觸碰它的虛妄之處。與其說他在解構——當然,解構讓人孤獨——倒不如說他在求真——求真讓人偉大。解構和求真,孤獨和偉大,這是生命歷程的一體兩面,已經無限接近神性。

就是這樣的。《十年一覺電影夢》厚厚一本書,只講到《卧虎藏龍》為止,而且通篇是李安的創作回顧,也從來沒有提到過他的知識結構。一個人做導演,做到李安這個份上,供應最嘆為觀止的視覺奇觀,講好一個精彩絕倫的故事,這些都已經不在話下。李安最大的秘密,是他管窺世界的這個「管」是什麼,他的認知系統的核心是什麼。這個東西的有無或高下,決定了一個人是巨匠還是大師。

這個秘密,李安講得出。

「我十八九歲還在台灣的時候,看過一陣子存在主義的書。不過後來去美國,覺得自己的架子已經在那裡了,就再也沒怎麼看過哲學。一直到30歲左右,從電影研究所畢業了,開始接觸到道家的東西。」

真好,真好。存在主義和道家文化,雖然他者即地獄,但大可萬物皆化為我。

李安真的累了。我還想再和他聊聊父子關係,但他只是說:「我不是一個成功的父親,因為我的時間都給電影了。」

「兒子也做了這一行,會為他擔心嗎?」

「我剛拍完《喜宴》的時候,有一次回台灣做宣傳,上一個電視節目。主持人就說,你的樣子怎麼可能是導演?他大概是想,導演不會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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