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李安一起午餐 2

很多年前,我愛看李碧華寫的食經。有一次,她寫白斬雞,提到台北一家老字號。那天晚上,坐她左邊的是一位墨鏡導演,拒人於千里之外,從頭到尾一言不發,不動聲色。坐她右邊隔壁的是李安,和一群朋友一起,不過朋友說話比他大聲,他只是笑著跟老闆打招呼,說,每次回台灣一定要來吃這一口,好像吃的不是雞肉,是鄉愁。

李安用情,但不好吃。食物好像也不只是在滿足他的味蕾,而是心理和情感上的需要。他不是一個善於享受生活的人,但這樣的聯想和隱喻,他在《飲食男女》里也早都玩過了。

半小時前,他給自己點了一碗刀削麵。西式的大白盤子,小小的一堆。食物簡單,因為他更需要時間。接下來還有好多採訪和活動要出席,他得硬擠出一點時間午睡。

李安已經好多天沒有睡好了。這一趟,從紐約到台北,從台北到北京,還要再飛上海和香港,是為了宣傳自己的新片《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距離上一次拍《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又是4年過去了。在那部大獲成功的電影結尾,李安使用了一段印度傳統風味的配樂,名為Which Story Do You Prefer。他對觀眾有好奇,也有挑戰——你們到底喜歡哪個故事?

「我們是昨天看的。」

「怎麼樣?」他立刻從粗短麵條里抬起頭,眼睛直視過來。

「我覺得沒什麼好不適應的,不知道美國人這次反應怎麼會這麼大。可能他們中年危機,所以不那麼自信,變得保守了。」

李安來北京之前,他的新片已經在紐約電影節首映快半個月了。這段時間,票房數字和媒體風評一一出來,老實講,都不太樂觀。在美國「豆瓣」Tomatometer上,這部電影的好評度只有46%。換句話說,可能有超過一半的美國人都不喜歡這部影片。

有人抱怨說,李安首次嘗試的3D+4k+120幀新技術讓畫面過於清晰,以至於自己的注意力會被各種細節轉移,難以集中。

又有人說,新技術的畫面雖然更加流暢,但是卻讓畫面的顆粒度不夠,看起來不像電影,更像紀錄片或者電視電影。

還有人說,這個故事不夠吸引人,主題老套,敘事瑣碎,像一個有才華的新導演的處女作,不像大師手筆。

這是李安感興趣的問題——為什麼美國人能夠接受川普,卻不能夠接受李安的一次技術探索?

他攪了攪麵條,停了下來。

「當然了,這個電影可能在價值觀上會刺激到美國人。另外,你知道嗎,電影還是美國人發明的東西,所以有時候很難講。你說,當年《斷背山》為什麼沒有拿到奧斯卡最佳影片?說不清楚,但背後也是有一整個系統在發生作用。」

李安不是一個願意把話講明的人。恰恰相反,他簡直是一個充滿機鋒的太極高手。只要他願意,他能夠把中文的曖昧表達推到極致。諸如「我就是王佳芝」「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斷背山」「這部電影就是我的中年危機」這種話——實際上,中年危機這個說法,他在《卧虎藏龍》《色戒》和《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上映時都說過——你可以這麼理解,也可以那麼理解,莫測高深,卻又捉摸不定。他其實很享受這種神秘感,又不冒犯任何人。他非常真誠,又覺得把話說穿了沒什麼意思。

但即便如此,上面這幾句話的意思也還是忍不住點到了——李安不服氣。

這麼說吧,《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這部電影,它對於美國的冒犯,和《色戒》對於民國的冒犯簡直如出一轍。在美國總統大選即將揭曉之時上映這部電影,就好比在1942年的上海放《色戒》,其對國家主義和國民性的解構之深、之狠,以至於在某種狂熱的社會氛圍中會遭到反彈,實在再正常不過了。

人家玩民粹玩得正來勁呢,你兜頭給澆一大盆子涼水,人家能謝謝你么?

其次,李安還有一個欲言又止的解讀:即便他今天已經是李安了,但在好萊塢,他仍然是一個「外人」。電影是美國人發明的,是美國人僅次于軍火的第二大收入來源,在「如何用新技術來定義未來的電影語法」這件事上,美國人並不希望由一個「外人」來完成。

很久以來,美國的電影人一直在談論「電影已死」的話題。互聯網和娛樂新技術的出現,讓諾蘭、卡梅隆這樣的導演都忍不住覺得,也許用不了多久,人們就再也不會去電影院了,主流的娛樂方式也不會再是電影,人們可能只是留在自己家的客廳里,看看美劇,或者戴起VR頭盔對著電腦幹點什麼。

「我不認為電影已死,我覺得一切才剛剛開始。我會用3D+4k+120幀這個新技術,並不是想毀掉電影,相反,我是希望能夠把觀眾拉回電影院來。」

從這點來說,李安非常成功。他至少成功地把我拉回了電影院——不是一次,而是四次。《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我在見到李安之前看了一遍120幀版本,之後又看了一遍120幀,一遍60幀,和一遍24幀。

如果一定要比較這幾個版本的不同,第一次看120幀的時候,我沒覺得新技術帶來的明亮畫質、景深和流暢性影響了我進入劇情,不過,我同樣也沒有意識到李安這麼做為觀眾帶來了什麼明顯的好處,我只是又一次坐在電影院里,享受又一部李安的電影而已。

但是,在看過24幀和60幀版本之後,我再一次看120幀,就能夠細緻入微地感受到李安的追求和一片苦心。再一想,此前所有人類,包括李安自己在內,沒有任何一個人看到過120幀畫面在銀幕上長什麼樣子——別說一整部故事片了,就連一個鏡頭都沒有——這時候,唯一的感受就是,李安牛×。沒別的,就是牛×。

我試著說得更具體點兒。

《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這部電影的結構很簡單,就是在戰場、球場和家裡這三條線索之間不斷進行交叉剪輯。這種交叉剪輯基本上全部都是利用聲音和畫面效果的相似性來完成的,所以,音畫效果細膩與否,對於這個故事的成立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看過小說原著的人就會知道,這個故事其實是作者借一個19歲大兵之口,來表達自己作為一個中年男人對於社會的質疑。要把如此不同的兩個視角非常自然地融為一體,用文字技巧是比較容易辦到的,但用影像的話,難度就大多了。

李安顯然意識到了這個難度,所以他選擇了使用3D+4k+120幀的新技術來幫忙。這種新技術讓男主角比利的每一次記憶閃回都變得更加自然,因為它最大限度地突出了比利記憶中的聲音和畫面,讓秀場和戰場在回憶中融為一體,這使得大兵們在現實中的格格不入就顯得更加荒謬。

舉例來說,電影里有個場景,是比利和兄弟們一起參加球隊老闆舉辦的歡迎宴會,其中有好幾個食物的華麗特寫。在看24幀版本的時候,鏡頭偏暗,畫面又很短暫,不到一秒鐘,所以我完全意識不到導演給這個特寫的用意何在,然後故事就隨著比利的記憶閃回到伊拉克戰場了。

但是在看120幀版本的時候,畫面非常清晰,即便在不到一秒鐘的時間裡,我也能夠迅速辨認出來,畫面里是一隻烤熟的大火雞,而且火雞睜著眼睛。在接下來的段落里,比利回憶了在伊拉克搜查一個「聖戰」分子家庭的場景,最後以一個小男孩仇恨怨毒的眼神作結。

以前後兩個面對死亡的眼神來連接故事,不但自然,而且完整,但如果沒有新技術的細膩呈現,導演的意圖很可能被湮沒掉,觀眾也會覺得生硬。

我問李安,如果不考慮劇情和技術的適配性,還會選擇《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這個故事來拍嗎?

他笑著搖頭,說:「肯定不會。」

很明白了。李安是因為要從技術上去探索未來電影的語法,所以選擇了這麼一個「輕巧」的故事。

說它「輕巧」,因為它沒有《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那樣的深邃主題,也沒有《色戒》那樣的復調結構,就連成本也只有4800萬美元,而且它看起來可能是太好懂了一點。

不過,它操作起來一點也不輕——做一件人類歷史上從來沒人做過的事情,一定累死人,還可能要面對費力不討好的窘境。

別的不說,光是新技術帶來的景深,連畫面里每一個遠遠的路人的表情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這對導演把控場面、調教眾多群眾演員的能力又是新的挑戰——在舊版本里,可能個把群眾演員在打混也沒事,反正看不清楚,他只要做個人肉布景板待在那裡就好了;但在新版本裡面,群眾演員的表情、動作和狀態如果不到位,會立刻被觀眾注意到,顯得一切都像是假的。

不過,這就是李安。這一次,他用大兵比利的小故事來完成對新技術的初步探索,這是大師過渡性的「小片」。他真正的野心在於籌備中的《馬尼拉之戰》,這部關於阿里和拳擊的電影里,不知道李安又會解構些什麼,但據說,它的成本會是這一次的3倍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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