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曉宇的功課

李靜

曉宇和我做過四年的鄰居。她搬走後,我悵惘了好一陣——早知道為鄰的時間這麼短,就多和她坐坐聊聊啦。她可是個引人入勝的談伴,頭腦風暴的好搭檔,不折不扣的一座富礦。她能徹夜不重樣地給你講活色生香的故事和林林總總的人,有時我聽進去,會生出一種她替我活過看過的酣暢移情之感。有時我會從腦子裡掏出個小本兒來,悄悄存起有趣的人物和細節。虛構者是下意識的小偷——隨時偷來他人生命的碎片,準備嵌進自己的詩篇,還美其名曰「用功」。

曉宇的用功是另一種。我有點知道《海膽》這本書里的文章是怎麼來的。有一陣子,曉宇常來我家做客,坐上幾小時,聊聊她的採訪、她的心事、她的經歷、她的童年,說到動情處,會哭一鼻子。她跟我聊李安。她經常跟我聊李安。我深信李安作品的內在世界和她的深層自我之間,有一條神秘的通道。他的電影她全看過,而且不止十幾遍。他寫的書、別人對他的採訪,她都讀過,說起他來,細節栩栩,就像與生俱來的親人。她把自己對他的採訪錄音聽上好幾遍,打字整理出來,再看上三四遍。然後,她站遠,用心理學去分析他,還竭力尋找哲學意味的關鍵詞,想要穿透他。李安的《卧虎藏龍》被她發展成解釋自我的模型——不只是她的自我,是所有人的。她問劉若英:你覺得自己身上是玉嬌龍多一點還是俞秀蓮多一點?她也拿侯孝賢的聶隱娘跟李安的玉嬌龍相比,她的結論:是玉嬌龍而非聶隱娘,才真的「一個人,沒有同類」。她也拿這兩個女人分析自己——她的玉嬌龍如何讓她無法安穩,而她的俞秀蓮又如何令她不能恣意。她就是這麼投入。

曉宇對李安的愛引起了我的警覺,使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忽略了什麼。然後我去影院看了《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看著看著,我也哭了起來。為什麼呢?我問自己。為什麼李安能把你的心揉皺了呢?為什麼他能把主人公孤絕殘酷的境遇冷然盡現,還能讓你心底柔軟,軟到化了,並且放心地讓自己化了化了,哭死哭死呢?好像有一個恆久溫柔的懷抱能接納你所有的煎熬和痛苦,好像——用曉宇的話說——好像回到了母親溫暖黑暗的子宮,在那兒,一切都真實無比,一切都得到應許和安慰。

看來,通過李安這條管道,曉宇找到了自己的生命密碼。她又試圖以自己為管道,解開李安的密碼。由此她寫成充滿激情和發現的《和李安一起午餐》。這是一篇「越界」的文章——越了記者的中立之界,想要突入李安生活和創造的深處。文章很長,但是被轉瘋了。讀者的留言又多又長又激動,他們說從未見過有人這麼寫李安。

後來我注意到,也有讀者在曉宇的其他文章下面這麼留言:從未見過有人這麼寫朴樹,從未見過有人這麼寫劉若英,從未見過有人這麼寫劉曉慶,從未見過有人這麼寫秦怡……

這是記者雷曉宇的成功——她贏得了讀者的心。她的成功在於,她幾乎每篇文章都違反了記者應當恪守的「中立」律條,而成為愛的、介入的、擁抱的,或疏離的、審視的、反諷的。在她這裡,「疏離」不是中立,而是一種評判態度的表達。你沒法在她這兒找到沒態度的文章,你也沒法不感到她強烈的個性和奔放的心跳。如果你是個高冷的人,可能會嫌她太富侵略性,但你沒法否認她的敏銳度和創造力。沒辦法,天蠍美女嘛,「要麼一切,要麼全無」。她的情感和意志無時不在,像不知疲倦的探照燈。她觀察採訪對象,捕捉轉瞬即逝卻可能自我出賣的細節,提出擊中要害或出其不意的問題,進行棋逢對手或推心置腹的對話。她看起來是主觀的,但毋寧說她是明心見性和善於共情的。個性吸引個性。敏感響應敏感。智慧欣賞智慧。正是因此,這些久經沙場的人物,願意跟她平等地說話,盡量地敞開。也因此,你只有在曉宇的文章里,才能看到某個人物的某一面。

一些非常出色的人物記者和非虛構作家,致力於人物觀點的呈現。雷曉宇不同,她更在乎呈現一個「人」。這個人——不管他有多少光環與神話,她平視他,盯住並顯現他的困境、掙扎、矛盾的心態,無能的時刻,尷尬的瞬間,混沌無察的悲劇,破繭而出的暢痛……讀讀《Hello,朴樹先生》,那是又一部愛的樣本。讀讀《秦怡的紙枷鎖》,那裡有同情和反諷的復調,穿透歷史荒謬的陰翳。讀她的文章真像看一部戲,涌動著痛快淋漓的張力。劇中人不只是被採訪的那個他,還有她,書寫者雷曉宇。

看出來了,曉宇是在通過與他們對話,而與自己對話,與自己生命最深處的情結和慾望對話。她與被書寫者的精神關係,先是跋山涉水我注六經,現在,則頗有氣定神閑六經注我的味道了。這樣的非虛構寫作,正在接近寫作行為的本質——一種自我探究。作家的終極之地,即是在不斷的創造與重構中,時時與自我重逢,並刻畫出獨一的自我的肖像。

所以,我甚至希望有一天,曉宇寫自己,或者,去虛構。因為她人世的功課已做得如此充足,《海膽》便是一例。

2018.08.13

李靜:編劇、文藝評論家。

著有話劇《大先生》《秦國喜劇》,文集《捕風記》《必須冒犯觀眾》。曾獲老舍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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