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海爾·塞拉西皇帝的家族墓地

「我是在捍衛所有正在受到侵略威脅的弱小民族的事業。曾經對我做出的諾言現在變成了什麼?我將給人民什麼樣的答覆?……上帝和歷史將會記住你們的判斷!今天是我們,明天就可能輪到你們!」

我記得海爾·塞拉西皇帝。中國上了些年紀的人,多半會記得這個皇帝。

在西藏阿里高原滴水成冰的操場上,作為普通一兵,我用自己的背包當座椅,正在看電影。

在正片開演之前,會先放加片——《新聞簡報》,它是整個酷寒夜晚的精華所在。正片是放過無數遍的《地道戰》啊,地雷戰啊,銀幕上的角色說了上句,所有的觀眾都會異口同聲地說下句,尤其愛接反面人物的話茬兒。政治部門不得不發出相關指示,要求觀影時全場保持肅靜,不許出聲。命令生效,場內是悄無聲息了,但迷離光影中,可以看到眾多嘴唇兔子似的整齊蠕動,無聲地續著下文。

加片則基本上都是比較新的,那是孤寂的士兵們通往外界的一道縫隙。我第一次看到了西哈努克親王的妻子莫尼克公主穿得那麼講究,懂得了什麼叫「雍容華貴」。第一次看到中國有那麼多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比身旁銀白的雪世界艷美很多。第一次看到我們的朋友遍天下,一會兒是越南人來,一會兒是黑人來,一會兒是斯諾來了,一會兒是……皇帝來了!

1971年10月6日至13日,衣索比亞皇帝海爾·塞拉西一世訪問中國,10月8日,毛澤東主席會見了他。《新聞簡報》里這樣說,並播映出相關影像。我第一次見到了一個活皇帝的模樣。在此之前,我以為所有的皇帝都躺十三陵或類似的地場了。我對此皇帝的相貌大感失望,他沒有穿宮裡五顏六色的衣服,而是著西裝。他一點兒也不高大,和身材魁梧的毛澤東主席相比,體量似乎只及偉人的一半。再者我對毛主席肯接見一個皇帝,深感困惑。皇帝不是反動派嗎?辛亥革命最偉大的貢獻,不就是把皇帝趕走了嗎?為什麼中國的皇帝是反動派,外國的皇帝就成了座上賓?難道只有中國的皇帝壞,外國的皇帝就是好的嗎?

這些問題縈繞在一個十幾歲的女兵頭腦中,一團亂麻。散場的時候,我們拎著自己沾滿土的背包。(不許在背包下墊紙,要隨時保持背上拉出去打仗的戰備姿勢。)往回走,趁著月黑風高,我問一個老兵,你說加片里的皇帝是真的嗎?

老兵在星光下翻著白眼說,當然是真的。《人民日報》登過這消息,那能是假的嗎?

我說,可皇帝是封建統治階級,是被打倒的壞人。

老兵說,毛主席見的人能是壞人嗎?別瞎說!

我說,劉少奇什麼的,毛主席以前也是天天見的。(那時候,劉少奇是壞人之首。請原諒我。)

老兵口氣有些森嚴地說,我看你有點兒反動。

我嚇得緘口不言,只是糊塗得更深了。

從此,我記住了這個皇帝,連同我的恐懼和惶惑。40多年過去了,恐懼不在了,恍惚不在了,但疑惑仍然在。這個皇帝究竟是何許人也?我對他的認知比我年輕時一點兒沒見増多。人到老年,是一個心理還債的年紀。這個債,就是我們年輕時的好奇與不解。如果把它們搞清楚了,便化為了見識,心安。如果還頑固地在那裡懸吊著,就成了風乾的葡萄。狐狸哪怕老了,也很想嘗一嘗。

我在衣索比亞的聖城拉利貝拉,參觀完了岩石教堂,從深陷地下的教堂甬道往上爬,突然看到一個白色的身影,依靠著一座磚紅色的碉堡樣建築物,凝神在看一本書。

我問聖袍男,這是個什麼人?苦修者嗎?

聖袍男的敬業精神非常好,他一時也拿不準這個人的身份,就走過去熱情地打了個招呼,欲同那人攀談。那人似乎不喜歡自己的清修被攪擾,簡單回覆著,明顯露出無意深談之態。聖袍男禮貌地同那人告辭,回到我身旁,但也無語。

待走出了一段路程,出了那人視野,聖袍男對我說,他是在憑弔。

我說,憑弔誰?

聖袍男低聲說,海爾·塞拉西皇帝。

我說,為什麼在這兒?

聖袍男說,這裡是皇帝的家族墓地。埋著他的祖先。

我回頭張望,那棟磚紅色的建築顯得很魁偉,莊嚴肅穆。

我說,海爾·塞拉西皇帝也埋在這裡嗎?

聖袍男說,不。他安葬在首都亞的斯亞貝巴的大教堂里。

我說,衣索比亞民眾如何看待這位皇帝?

聖袍男說,別人怎樣看,我不能說。但我……他頓了一下,哽咽說,我認為他是一個好皇帝。

說這話的時候,正好一束陽光打在他的臉上,我看到他的眼眶裡有淚水,被夕陽染紅,眼白有血絲纏繞。

我對這位皇帝的生平頓時生出了濃厚的興趣,他在位44年,與衣索比亞的近代史密不可分。在他逝世幾十年之後,還有普通民眾為之含淚,不可不查。

請容我稍微把話題扯遠一點兒。

《聖經·舊約》和《古蘭經》都提到示巴女王對所羅門王的訪問,衣索比亞人堅定地認為,示巴女王就是他們的馬克達女王。衣索比亞王朝的神話里說,馬克達女王拜見所羅門王之後回國,生下了一個兒子,名叫麥納克里,意為「智慧之子」,是所羅門王的血脈。這兒子後來成為孟尼利克一世,去耶路撒冷朝覲過他的父親,並帶回了約櫃。

所羅門王朝在衣索比亞的統治延續了五個世紀,經歷了58個「所羅門血統」的皇帝。所羅門王朝的正式國名是阿比西尼亞,一般認為這個名字來源於阿拉伯語,意為「混血」,其意不言而喻。

海爾·塞拉西一世出生於1892年7月23日,那時他的名字叫塔法里。塔法里的父親是馬康南公爵,為當時衣索比亞皇帝孟尼利克二世的侄子,官職是某省的總督。塔法里幼年喪母,個子矮小,性格剛強機智,智商高,聰慧過人。且軍事技術高超,善於騎射,深得父親寵愛。他的記憶力也極好,跟隨法國傳教士學會了法語。由於出眾的才能,他21歲時被皇帝召入宮中,成了王儲埃雅蘇的伴讀。

1911年,年方19歲的塔法里,就被任命為哈拉爾省總督。1916年政變後,他擁護孟尼利克二世的女兒佐迪圖擔任女王,並擔當起了皇儲兼攝政王的重任。這時意氣風發、年輕才俊的塔法里認定為了衣索比亞的發展,需要有一場歐洲式的進步運動。他決意親身周遊列國,以了解歐洲方方面面的經驗。1924年4月,塔法里出發了。他的遊歷可謂不同凡響,除了龐大的侍從,還牽著自己的寵物——斑馬和獅子,實在讓人驚嘆。他乘坐火車,用了兩年的時間,遊歷了歐洲。訪問了民主葉門、巴勒斯坦、埃及、法國、比利時、荷蘭、瑞典、義大利、英國、瑞士和希臘等十多個國家和地區,細緻考察了各國的政治、經濟和社會生活等方面,下決心要在衣索比亞搞一場變革。歐洲的繁榮和發達,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試圖引導衣索比亞這個有著3000年歷史的非洲古國,走向現代化的歷程。在他的努力下,衣索比亞帝國加入了國際聯盟(就是聯合國的前身)。

1928年,作為王儲,他粉碎了得到佐迪圖女王暗中支持的兩次叛亂。1930年,他又用武力平息了佐迪圖前夫古格薩在北方發動的叛亂。當這些障礙一一清除之後,1930年11月2日,塔法里舉行了盛大的加冕典禮,登基當皇帝了。

據說當時城市為了迎接這隆重的慶典到處粉飾一新,新建了若干條硬瀝青馬路,連警察都發了新制服。平日在亞德斯亞貝巴街頭隨處可見的乞丐和麻風病人都被收容藏匿起來,一個都不見了。這還不算,為了保持市容整潔,駱駝商隊也被禁止進入首都。貧民窟外,臨時矗立起高大的遮蔽物,讓外國記者看不到頹敗的市容,他們的鏡頭就拍不到「污衊帝國尊嚴」的圖片。政府還從德國買來了前德皇威廉二世的御用四輪大馬車,以壯行色。

一切準備就緒,亞德斯亞貝巴的聖喬治大教堂,包繞在乳香和沒藥的香薰之霧中。身穿華麗東正教長袍的教士們吟誦聖典,通宵守夜。1930年11月2日上午9點,海爾·塞拉西在聖喬治教堂大門外接受了皇帝的全部儀仗:帶有十字架的純金寶球、金銀絲細工鏤嵌的兩支長矛、一枚鑲有巨大鑽石的戒指、金馬刺、御劍和皇帝的御服。行完塗油禮後,大主教手捧金皮《聖經》,引導皇帝宣誓永遠服從東正教會。最後,由大主教為新皇戴上了鑲滿翡翠和紅寶石的三重黃金皇冠。禮炮轟鳴101響之後,上帝的使者、猶太族的雄獅、萬王之王海爾·塞拉西一世陛下正式登基。

海爾·塞拉西稱帝後,於1931年頒布了衣索比亞有史以來的第一部憲法——《1931年憲法》。該憲法開章明義地宣布海爾·塞拉西神聖家族是衣索比亞唯一合法的皇族。——「不間斷地傳自耶路撒冷的所羅門王和衣索比亞的示巴女王的兒子孟尼利克一世的朝代」「他的尊嚴不容侵犯,他的權力不容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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