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這是我的第113個國家

您到底去了多少個國家呢?他說,這個不好說。如果只是數護照上的印記,我已經到過113個國家了。

原本以為金子是奢華的,比如迪拜的帆船酒店內沖水馬桶的金按鈕。跑過去特地一看,那金按鈕由於摸得人太多了,以至斑駁掉色,失卻了黃金的華美,露出了黯淡的麻點。以為鑽石是奢華的,比如鑲在王朝權杖上的巨大艷鑽。到了伊朗聽人細講,才知曉由於爭奪它的光芒,引發了戰爭致血流成河。再如高樓大廈是奢華的,全世界都在努力建造最高的摩天樓。在台北,聽到當地朋友不無惆悵地說道,101大樓曾經是最高的,現在已經降為世界第四了。又比如滿漢全席是奢華的,找到極其稀少的食材再用極其繁複的方法燒制出的菜肴,單聽那過程就令人動容。不過,據有幸吃過的人說,頭十道八道菜還能分辨出滋味,再往後,就都是一個味了。我孤陋寡聞,但也曾見過把大象鼻子切成極細的肌肉縷,再用冬筍絲捆紮成稻秸狀,然後油炸再加烹澆醬汁……聽完主人略帶顯擺的介紹之後,我的筷子掉到地上。

還有近年興起所謂的低調奢華——一次到某位朋友家做客,在洗手間里,她指著放香皂的精細小盤子說,這個是宋代的瓷,在拍賣會上,會值多少多少多少萬元,擱在我家,便是尋常,只配盛些雜物。我嚇得忘了從幼兒園起就牢記的飯前便後要用肥皂洗手之訓,欠著身子離那小碟十萬八千里地用清水草草沖了幾下手指,慌不擇路地逃出了廁所。

我一普通凡人,在我有限的見識里,以為以上種種,便是奢華了。

在「非洲之傲」上,漸漸懂得了什麼才是真正的奢華。

不過此刻,還是好好體驗這份難得的時光和旅途中的種種遇見。讓我感興趣的不是奢華,而是火車沿線的風光,再有就是「非洲之傲」上的人了。

列車長啊,服務生啊,修理工啊,應該都是有故事的人。只是在他們的臉上,永遠帶著禮節性的微笑。我想說,我和別的客人不一樣,我也是受苦人出身,咱們是同樣的勞工階級。但估計他們不信,職業的訓練讓他們把客人們當作另外一個品種,鴻溝無法只憑几句告白填平。假如我們在列車的走廊相遇——不管「非洲之傲」多麼豪華,走廊的寬度也還循著綠皮火車的前世尺度——兩人相逢若要通過,必得每個人都壁虎似的貼向自己那一側的牆邊或窗戶,來一個親密的擦肩而過。在「非洲之傲」上,如果客人和工作人員相遇,工作人員會微笑著在第一時間向後退去,一直退到他剛剛走過的兩節車廂連接處,閃出道路以供客人順暢通過。

在我的習慣中,兩個人都擠一擠,片刻就解決了矛盾。如果其中一個人抱著東西(「非洲之傲」上的服務人員常常要運送飲料、需要洗滌的衣物、打掃衛生的工具等等)實在難以通行,那麼本著輕車讓重車的原則,空身的人應該謙讓負重的人,主動退回車廂交接處,讓負重的服務人員先過。

但是,輕車讓重車的原則在「非洲之傲」徹底失效,取而代之的規矩是服務人員永遠謙讓客人。無論這個客人多麼瘦小靈巧,無論工作人員負載多麼沉重,都是工作人員避讓,讓客人可以無拘無束地通過狹小通道。

我總是沒法說服自己遵循這一客人優先政策。狹路相逢時刻,我會首先停下腳步,然後向後退去,示意對面負重的服務人員先行通過。然而,他們堅辭不從,總是固執地示意我先走,以至我發現再堅守下去,只會讓對方在列車的顛簸中更長時間地負重等待。我只好抱愧地快步走過通道。這就是「非洲之傲」的秩序,它的背後是等級制度揮之不去的暗影。

客人們之間倒是談笑風生,毫無芥蒂。旅客大多為老年夫妻。列車就像一個有20多戶人家的小村莊,互相之間會走動,但來往並不頻繁。基於西方人的禮儀,也不會邀請對方到自己的車廂做客,最多的接觸地點就是餐廳和觀景車廂了。

觀景車廂在某種程度上是大家的公共大客廳,近似三面通透的陽光房(不透光的那一面是列車的連接處)。巨大而舒適的沙發像被曬暖了的海浪,簇擁著旅客們慵懶的身軀。飲品豐富,服務生隨侍左右。在這裡可以深切感受到火車的速度,你可以細密地觀察世界,但這個世界卻拿你無可奈何。你在持續向前,世界飛速退後。為了保護客人們的眼睛不受蒸汽機車常見的煙塵之苦,「非洲之傲」還為大家準備了特製的風鏡。躲在它略帶茶色的鏡片後面,不動聲色地向外看,世界就更像是古老的紀錄片。

某天我在觀景台上,遇到了史密斯先生。因為不是必須穿正裝的場合,他穿著藏藍色條紋背心、淡米色的衝鋒褲,略顯佝僂的身材,顯出幾分不合時宜的幹練。

你可能要說,幹練還分時宜嗎?什麼人幹練不都是好現象嗎?關鍵是我已打探出來,史密斯先生是整個「非洲之傲」列車上最老的乘客了,整整87歲。我深深記得中國的古話——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飯。這都馬上要近90歲的人了,中國話里已經沒有形容如何對付這個年紀旅行者的話語了。估計要是強行編一句的話,該是「九十不留言」了。相互談話都要小心謹慎啊,一句不合,老人家躺倒在地、口角流涎,你就脫不了干係。

史密斯先生的幹練,讓人打消了這個顧慮。我說,您走過多少個國家了?

他眺望著遠方說,哦,很多很多了。包括你們的國家,中國。

我點點頭,這個列車上的驢友都是旅行者中的老饕。中國是他們的必游之地,所有人都曾告訴我,嗨!我到過你的國家。

我說,您對中國有什麼印象?

他說,中國很大,所以一次是逛不完的。我從60歲開始,大約每隔五年就要到中國去一趟。中國的變化太大了,我有時拿出上個世紀80年代在中國拍攝的照片和現在的照片一對比,簡直以為已經到了另外一個國家。

我說,別說您五年去一次,我就生活在中國,有的時候那變化也快得讓我不認識。

史密斯先生說,我到過世界上很多國家,沒有一個國家在這樣短的時間內發生這樣大的變化,中國是獨一份。我不知道這究竟是好還是不好,希望是好的吧。作為一個旅行者,我們沒有資格對所在國家的人說三道四,只能在一旁默默地看。

我把話題又拉了回來,您到底去了多少個國家呢?

他說,這個不好說。如果只是數護照上的印記,我已經到過113個國家了。

我說,什麼叫只數護照上的印記?

史密斯先生說,比如我們這次經過辛巴威,海關在我們的護照上打個戳子,這就是印記了。但是,我們對辛巴威了解多少呢?我們只是乘飛機瀏覽了維多利亞瀑布,在贊比西河上划了划船,憑弔了一下大英帝國的利文斯通博士……當然,有的人還逛了逛國家公園,買了木雕或一些特產,但是,你對這個國家真正了解多少呢?除了酒店以外,你到過普通人的家嗎?我不敢說完全沒有,但真是非常匆忙。這在我的記錄中,就算是只有印記的國家。如果像對中國那樣比較多一些的了解,在我看才算是真正到過。

我不禁肅然起敬,想起了咱們盛行的歐洲11天13國旅行,估計在史密斯先生這兒,連印記也算不上了,只能是風掠。我按捺下為國人匆忙旅行的辯解之心,問道,那麼您可以算是到過的國家有多少個呢?

他說,大約有90個國家吧。

我說,您可以說說名字嗎?

史密斯先生微笑起來,說名字嗎?記不全了。我看到很多旅行者津津樂道他們走過多少個國家,把那些國家的名字像食譜一樣掛在嘴上。他們積攢抵達過的國家名稱,就像小孩子在儲錢罐里不斷投下硬幣一樣。對我來說,那些國家的名字並不重要,我也沒有特意計算過。走過,看過,就是全部,計算是多此一舉。記住每一個城市、每一頓餐飯,就算是美食美景,也沒有必要,是微信時代的無事生非。隨著我走過的地方越來越多,我就越來越覺得國家之間的區別並不重要,在這個世界上生活著的人,相同點遠遠多於不同點。所以,這個世界才是有希望的,對吧?我要用我的時間,趕快去看看沒有去過的國家和城市。看看蠻荒,察看文明與野蠻,把人生快樂地走完,然後到達最後的目的地——天堂。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目光並不看我,而是看著遠處。目光也不聚焦,散落在車尾處的大片弧形區域,好像一部老式雷達在掃描。

我大聲說,您講得可真好!

我的話被洶湧向前的氣流甩在了鐵軌上。

旅行就是聽故事。聽不同的故事,聽別人的故事,聽你想像之外的故事。

這時火車靠近了一個城市。在非洲靠近某個城市之前,一般先要遭逢一大片貧民窟,好像西餐的前菜。基本上是用鐵皮蓋搭個屋頂,支柱是紙箱、木板或隨便找來的樹枝、鐵絲等等。有一片區域是此地的公共廁所,蹲位一律面向鐵軌,有些人正方便中,他們捧著臉在用力。看到有列車通過,就齜出雪白的牙,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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