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羅本島B區5號的修行者

曼德拉是歷史上罕見的偉大政治家,他踐行的種族和解政策,具有深刻的遠見和極大的膽魄。他帶領南非選擇了和平和解的新紀元。

「羅本」是什麼意思?荷蘭語「海豹」的意思。

羅本島是什麼意思呢?顧名思義,海豹島的意思。

今天的羅本島上沒有一隻海豹了,有的只是監獄的舊址和偉人的傳說。

在南非司法首都開普敦的桌山上,如果天氣好,你向西北方向眺望,可看到橢圓形的羅本島,如一隻綠色葫蘆瓢,在洶湧的南大西洋海面上半浮半沉。

如果你站在羅本島上,向東南方向眺望,就可以看到開普敦,高樓林立,霧霧沼沼,猶如海市蜃樓。

我從開普敦乘船到羅本島參觀,同船的都是小學生,穿著統一的校服,熙熙攘攘,大約是到島上接受愛國主義教育。在我們預備出發的前一天,因為浪急,渡輪停駛了。在我們出發後的那一天,因為浪高,渡輪也停駛了。所以,我和這一船的小朋友運氣不錯。

羅本島這個名字,拜荷蘭人所賜。在當地人的口中,這個島另有它名。土著的阿瑪科薩人的首領馬卡納,是第一個被歐洲殖民者囚禁在這個島上的犯人。馬卡納不甘屈辱,英勇出逃,縱身跳入了冰冷的大西洋。不幸的是,他沒能游到岸邊,在波濤中長眠。當地土著人誰也不願意用荷蘭語名字稱呼這個島,他們叫它馬卡納島,以紀念那寧死不屈的酋長。

望山跑死馬。在大西洋暗淡闊大的背景下,人很容易低估從島上到陸地的這段距離。即使乘坐現代化的游輪,從開普敦到羅本島,單程也需45分鐘。

雖說今日可出海,但風高浪大,顛簸不止。這片海域,以其永恆的激蕩不安而聞名於世。越靠近羅本島,海流越是湍急。儘管高大的燈塔日夜光芒四射地指引,還是有29艘船隻在附近沉沒,殘骸深藏在羅本島周圍海底。

登上羅本島。本以為看到的是陰森恐怖的獄址,甚或還有嶙峋的白骨和稀薄的咖色血跡……但是,完全出乎意料,羅本島上芳草萋萋,鶯歌燕舞,空氣清新,艷陽高照,如同巨大的森林公園。綠樹掩映下的監獄舊址,如果忽略高牆的峻厲和鐵絲網的纏繞,竟類似一處靜謐的別墅區(順便說一句,國內現在很多別墅區,也有高牆和鐵絲網)。

當然這是非常不相宜的觀感,但並非說謊。斗膽寫在這裡,以描述我看到羅本島的第一印象。

1999年12月1日,南非羅本島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正式列為世界文化遺產。評價如下:

「從17世紀到20世紀,羅本島曾有過不同的用途,它曾經是監獄、不受社會歡迎的人的醫院和軍事基地。它的建築,特別是那些在20世紀後期用來關押政治犯的最安全的監獄,是陰暗的歷史的最有說服力的見證。羅本島及其監獄建築象徵人類精神、自由和民主戰勝壓迫取得勝利。」

我還沒從登島最初的愕然中緩過勁來,遊人們便被分配乘坐不同編號的大轎車,開始了羅本島上的旅行。

我原以為羅本島除了監獄別無其他,但從大轎車車窗居高臨下望去,植被茂盛,鳥類眾多。有從大陸不辭勞苦飛過來的鵪鶉和珠雞,還有各種海鳥翩翩起舞后垂直降落。頭頂有白鷺和蒼鷺低空翱翔,腳下的灌木叢中遍布奇花異草。若干種不認識的鳥兒在樹上搭巢建穴(在南半球,我們在北半球習得的植物知識完全不敷應用,當地很平常的植物卻完全叫不出名字)。

隨車的導遊是一個有著輕微捲曲頭髮的黑人小伙,精瘦到似乎只有皮膚和肌腱,毫無贅肉,非常健談。

我問,這麼多動植物,是這裡成了世界文化遺產之後,加強保護才繁衍起來的,還是原本就很茂盛呢?

小夥子說,羅本島原來基本就這樣。最早這裡海豹棲息,海風強勁吹拂,長不成太大的樹,灌木也是稀稀落落的。為了給麻風病人提供好的療養環境,人們開始種樹。有了樹,動物也就多起來。現在島上生活著兩種兩棲類動物,就是蜥蜴和壁虎。蛇呢,有三種,烏龜有一種。羚羊很多,有一個龐大的家族,比如白紋大羚羊、跳羚、小岩羚和旋角大羚羊,等等。此外,還有很多鴕鳥……

看他如數家珍的樣子,我心想,一個島,地方有限,還不擠得夠嗆!不由得發問,羅本島到底有多大呢?

他搔搔耳朵撇著嘴說,人們常常以為羅本島很小,這很不確切。它是南非第一大島嶼,面積約有574英畝。

可能發現我反應茫然,判斷我對英畝的概念模糊,他接著解釋到,一英畝約合4047平方米,算下來羅本島有大約230萬平方米大小。

我頻頻點頭,表示確信羅本島有容納眾多動物的充分空間。黑小伙反問我,您到羅本島來,一定事先對羅本島的歷史有所了解吧?

幸好事先做了一點兒功課,不然會讓這個小夥子失望加小瞧。

我說,在400多年裡,這個島基本上有兩個用途。一是用作醫療,把麻風病人和精神病人單獨安排在這裡,遠離大陸,以免影響正常人的世界。另一個重要用途,是囚禁囚犯和逃亡者。早年間有來自安哥拉和西非的奴隸,還有東方國家的王子、反抗英殖民主義的革命領導人。而羅本島讓世界都為之銘記的,是因為這裡囚禁過曼德拉整整18年。

黑人小夥子對我的回答還算滿意,他說,哦,不只是曼德拉。這個島自1961年開始,被當時執政的白人國民黨政府用來關押政治犯,到1991年5月最後一名政治犯離開這個島,此地總共關押過3000多名黑人政治活動家,其中包括非國大領導人沃爾特·西蘇魯、南非前總統姆貝基的爸爸戈文·姆貝基、現任總統祖馬……總之,羅本島是一個濃縮歷史的地方。

我心想,這麼多鬥士曾聚集此地,思考過南非的未來藍圖,真乃聖地。

大轎車來到了島子的東面,小夥子開始履行他的工作職責,半倚著車前方的不鏽鋼欄杆,手持麥克風介紹說:幾千年前,羅本島曾與大陸相連,後來漸漸分離,就成了海豹和企鵝的家園。17世紀時,來自歐洲的海員和水手會上島捕捉動物充饑。那時候,島上的企鵝和海豹非常多,趴在地上曬太陽,你一眼望過去,幾乎看不到土地的顏色。後來,荷蘭人到島上採集貝殼燒制石灰,開採石頭用以建造開普敦城堡。再往後,這個孤島就成了精神病和麻風病人的收容站,然後是充當監獄。很多人死在島上,被就地掩埋。我們現在所處的位置在羅本島東部,這裡就是以往的墓地。屍骨胡亂地混雜在一起。人們直到現在也分不清這些屍骨到底是黑人奴隸、麻風病人的,還是矢志不渝的革命者的。1964年6月12日,曼德拉被判處終身監禁。1964年,他被用飛機送往羅本島,意味著在監獄裡了卻一生。入獄之初,曼德拉的體重下降了近20千克。

所有的人屏氣息聲,行駛中的旅遊車好像一輛靈車。

車子停下,已是海邊。黑人導遊說,曼德拉他們曾在這裡撈海藻、海草。羅本島受來自南極的本格拉寒流的影響,冰冷多風。犯人們沒有任何防寒防水的裝備,穿著單薄囚衣站在海水中,非常累人。海藻並不值錢,監獄的管理者們只是希圖用這種苦役折磨政治犯,並摧毀他們的信仰。

我站在海岸邊,看海水激猛地拍打礁石。很多水草在波浪中一起一伏地飄蕩,好像水妖綠色的長髮。撈取海藻幾乎是毫無意義的,只是讓你在枯燥和衰竭的磨難中,經歷懲罰而絕望。

腳下刺骨的海水,也許打濕過曼德拉的身軀。我想,在這種毫無成效的勞作中,曼德拉一定很多次地想過——自己有可能永遠留在羅本島上,自己的白骨也會就地掩埋。但他無所畏懼地承受著這一切,堅持自己的信念,決意把牢底坐穿。人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連死都不怕了,他必定會更縝密地思考如何活著。

之後來到了著名的石灰礦,那是依山開出的一個岩石大坑,山岩猙獰,反射著堊白色的陽光。此刻還是南非的初春,岩石已被炙烤得如餐桌上要燙熟雞蛋拌飯的石鍋。導遊說,夏天的石灰礦簡直就是大火爐,岩石滾燙,粉塵飛揚,條件非常惡劣。政治犯們要用尖鎬和鐵鍬挖掘出石塊,再用鎚子把岩石砸成小塊,最後將石灰石裝上汽車。曼德拉戴著鐐銬,在這裡勞作過無數天,手掌起泡,腳踝磨裂,渾身像雪人似的沾滿石灰粉。由於石灰粉迸濺入眼,曼德拉得了眼疾,終生未愈。

獄方規定,政治犯苦役中不許說話,甚至不得交換眼神。誰犯了禁令,罰三頓不許吃飯。

當時,羅本島上關押著1000多名政治犯,大牢房每間關押60個男性黑人,重犯單獨關押。曼德拉被獨自關押在B區5號,監號為46664,意為1964年的第466名犯人。曼德拉的監室不能算是一個房間,只是一個所有縫隙都被抹平的水泥匣子。簡直無法想像身高1.83米的曼德拉,如何在這隻有4平方米多一點兒的逼仄空間里,日復一日輾轉騰挪,度過了整整18年,共6萬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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