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那一刻,我變作黑人

出了博物館,眼睛被陽光晃得睜不開。劈頭看到矗立著七根高大石柱,定睛看去,上面分別刻著:自由、尊重、責任、多樣、和解、平等、民族。

南非的約翰內斯堡,有個種族隔離博物館。導遊對我說,這個博物館是2001年對外開放的,有7公頃大小。因為他們都用英制,換算一下,1公頃等於15畝地,所以這個博物館合成咱中國的度量衡,並不太大,只有100多畝地,估計還沒有某些中國闊人家的庭院大。外表看起來也不起眼,是由顏色斑駁的紅磚壘起的高牆,顯出年代感。外牆上方有帶著鋒利鐵刺的「網」(想必當年的監獄就是這個樣子,現在只是外表酷似,其實應該沒有電的吧?我猜測),連周圍的植物都一片衰敗……尚未進館,就有一種森冷的氛圍撲面而來。

我預先估摸著這是個堆砌罪證的地方,和國內的憶苦思甜展覽相仿,以控訴為基調。到了售票處,先就讓我有出乎意料之感。此館的票價為50南非蘭特,約合人民幣30多塊錢。按說我們的門票錢都是包含在旅遊費中的,若是別的博物館,導遊都是為我們買好票。但這一次,他眨眨眼給了我們票錢,然後說,請您自己去買。每個人各買自己的,不要代買。

我接了錢,走到售門票的窗口。賣票的黑人大媽收了錢,漫不經心地隨手按下一架小機器的按鈕,機器吐出一張票。

蘆淼也照此辦理,機器也隨即吐票。

我們仔細觀察自己手中的票,幾乎同時叫了起來——咦!為什麼票不一樣?!導遊走過來說,這就是這個館的特別之處。它專門設計了出票機。遊客付款之後,機器會隨機出售三種不同的門票,分別為黑人門票、有色人種門票和白種人門票。

我和蘆淼的兩張票,我拿到的是黑人門票,蘆淼那張是有色人種門票。門票分了三種,但入口處只分為兩個門。「黑人和有色人種」共用一個門,另外一門是專供「白人」使用的。

供有色人種和黑人進出的門被推開後,狹長巷道撲面而來。它由鋼筋焊接而成,窄小逼仄,想要通過只能拱腰低頭,有一種潛行籠中的壓抑感,讓人不由自主滋生強烈不安。此下馬威甚是有效,讓你立馬體驗到如果生在舊南非,你又是非白人,那麼你的脖頸就要習慣性地低垂,你必須接受先天膚色帶來的不平等待遇。

正式進館後,劈頭蓋臉砸入眼帘的是牆上黑色的巨大單詞——「Apartheid」。它來自南非荷蘭語,意思是——「種族隔離」。

南非的種族隔離政策,說起來話長。17世紀初,荷蘭這個歐洲國家,為了海上貿易,開始建造起大量的遠洋船隊,一舉成為世界上最大的海上運輸貿易大國。從他們當時的外號「海上馬車夫」,你可以想見鼎盛時期的荷蘭船隊是如何縱橫馳騁於大洋之上。它異軍突起地壟斷了從歐洲到亞洲的海上貿易通道,長達200餘年。那時歐洲對香料的需求很大,一本萬利。從生產香料的印度航行到歐洲,必須要繞過非洲最南端的好望角。荷蘭就在好望角建立了第一個殖民點,以給自家的商船提供糧食、牛肉、煙草、淡水等等補給。誰來干這個活兒呢?荷蘭的窮苦農民開始源源不斷地遷入南非。剛開始建立的是自由農莊,後來隨著農莊規模越來越大,人手就顯出匱乏。荷蘭本地願意來南非當苦力的人畢竟有限,成本又高,於是當地農場主就從安哥拉等地買來黑人為奴。還是不夠啊,荷蘭地主又把當地的土著人納馬人,也一併收入麾下做苦力。奴隸們為白人們畜牧、劈柴、做僕人……辛勞無比。原本在荷蘭也是苦掙苦熬的南非荷蘭裔農人,在風和日麗的南非紮下根來,從此樂不思蜀,再也不想回他們寒冷的故鄉。他們自詡為「布爾人」——意思就是「農民」。於是,在南非形成了歐洲白人的後裔奴役當地土著和黑人的歷史格局。

由於殘酷的壓榨和歐洲人帶來的天花等烈性傳染病的影響,造成當地人的大量死亡。荷蘭的農民乘虛而入,對南非內陸地區發動多次」遠征」,不斷擴大自己的勢力範圍,將原住民驅逐到南非西北部的荒涼地區。

南非這塊沃土,不僅被荷蘭人霸佔,還有無數雙紅眼緊緊盯住。一是原本居住在西非和中非地區的班圖人,從17世紀前後,也開始了向南推進的腳步。他們是誰?就是黑人的班圖族部落群。包括赫雷羅人、奧萬博人、蘇陀人、祖魯人等等,還有曼德拉的祖先所屬的科薩人。這些人大踏步地南進,接二連三地渡過林波波河,走入了今日屬於辛巴威、波札那、納米比亞和南非的大片地區。

那時在南非這塊土地上的土著人,非常弱小。在這南北夾擊的危機局面中,漸漸衰微以致趨向滅絕。你可以想像一下當時的情勢,原本在最南端的荷蘭布爾人,一直向北挺進。而不斷南下的黑人部族則大踏步地向南向南……他們必然迎頭相撞,地點就在南非的東海岸。這兩大征服者群體,針尖對麥芒,頑強地對峙了一百多年,雙方都未能再繼續向前一步。

老牌的殖民者英國,面對著富庶的南非,哪裡肯甘居人後。1795年,英國派兵佔領開普,把它當成了自己的海軍基地。到了19世紀初,在與拿破崙的戰爭結束之後,英國一下子有30多萬士兵和水手複員,潮水般擁入了勞動力市場。一時間哪有這麼多崗位可安插這幫血氣方剛的精壯漢子呢?沒有正經工作就容易滋事,大量失業造成了英國國內嚴重的社會問題。面對如此困境,英國政府心生一計,1820年,決定向地廣人稀的開普殖民地移民。

從此後,命途多舛的南非被迫開啟了「雙重殖民」的獨特歷史。英國人大力實施的移民策略很見成效。只用了不到10年的時間,在南非的英國人數量已經壓倒了荷蘭裔的布爾人。英國當局隨即宣布南非殖民地是英國的「皇家土地」,宣告布爾人不能再免費佔據土著的土地,原先的奴隸制度也受到限制。

資料查到這裡,我要糾正自己的一個偏差。我原本以為在殖民問題上,天下白人是一家。殊不知,英國殖民者和荷蘭殖民者,在蒼茫的南非大地上,曾為了各自的利益,進行著生死相搏。

別看他們的膚色相同,但布爾人和英國人從民族性格和宗教傳統上來說,有很大的差異。布爾人信奉的是最偏執、最嚴肅死板的教派之一。他們反對音樂,反對唱歌跳舞,反對過聖誕節,反對一切快樂的東西,主張過清規戒律的苦修生活。布爾人因此自視甚高,認為自己是最優秀的基督徒。這種宗教上的優越感,不斷發酵成為種族上的優越感。布爾人的優越感是個巨大的筐,不僅是盛放著土著人和黑人,也把英國移民囊括之中。還有一個巨大分歧是,荷蘭採用的是歐洲大陸的羅馬法體系,而英國在南非殖民地推行的是普通法法系。雙方理念分歧,加之語言不通,英國人便把布爾人排除在南非主流階層之外。

當時的英國人對布爾人滿肚子的鄙視。認為南非布爾人都是農民出身,低賤下流,頑固不化。在1900年到1902年的英布戰爭中,英國人對布爾人採取了非常殘酷的焦土政策,共有兩萬多布爾婦孺因為飢餓和疾病,死在英國人建立的集中營里。

舊恨新仇啊!布爾人與英國人之間的裂隙越來越大。歷史向前發展,荷蘭政府停止向南非輸送新的移民,布爾人於是變成撒哈拉以南非洲唯一的「土著白人」。他們孤懸海外,孑然一身,既和母國失去了血脈聯繫,又無法融入當地文化,極端缺乏安全感,時刻感到自己處於八方受敵十面埋伏中。他們緊密抱成一團,把外族人——不管是同膚色的英裔白人,還是不同膚色的非洲黑人,還是其他的有色人種,統統視為潛在的敵人。於是,當布爾人的南非國民黨執掌政權後,他們先是在1961年,宣布廢黜英女王的國家元首地位,接著退出英聯邦,並實行最為嚴厲的種族隔離制度。

說起南非的種族隔離制度,是從1913年的《原住民土地法》為發軔,規定400萬的白人,掌握著南非政治經濟的全部權力,而2500萬黑人和有色人種,只是廉價勞動力,工資僅僅為白人的十分之一。

我在館內慢慢行走觀看,像從渾濁的深坑中打撈歷史的骸骨。館內有一件展品,是1910年正式生效的《南非法》複製件。這份由南非議會草擬、英國議會通過的南非聯邦憲法,將種族隔離制度以立法的形式確定下來,其中明確規定只有白人才享有公民權,才能進入行政、立法和司法體系。

館內還有被放大的種族隔離時期的身份證。在白人的身份證上寫著「南非公民」,而其他有色人種的身份證上則註明「土著」、「馬來西亞人」、「中國人」……

歷史的慘痛記憶和對未來不確定性的高度恐懼,使得布爾人和他們的政黨都把種族隔離制度當成最後一道防線,認為取消這個制度就是滅頂之災,一定會最終導致南非布爾人從肉體到精神的滅亡。

1948年,以馬蘭為代表的阿非利卡人(就是南非荷蘭人)政黨——南非國民黨贏得選舉。他們上台之後,立馬頒布了一整套種族主義的法律,共有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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