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琴·古音·淡味 十一

與葉老師再一次會面,在約定的那天下午。

早到二十分鐘,在社區樓房後面的花園裡等待。坐在紫藤花架下。不是花期,只有暖煦的陽光從棚頂灑落下來,照得人昏昏欲睡。小區里安靜,沒有什麼聲音。有人在打麻將,麻雀偶爾發出幾聲鳴叫。日常生活波瀾不驚。

想著那一對樓上的老人,經歷過時代一波波變遷和衝擊,互相陪伴,相濡以沫。如今白頭到老,歲月靜好。她何嘗不是一個幸運的女人。

敲開門,葉老師出現。她休息了一天,很有精神。坐下來,我泡了她事先準備好的茶葉。

上次曾提過想看看她以前的照片,她已認真準備。分享老照片是很難得的機會。我說,昨天蔣大姐說,你有一張特別漂亮的結婚照片。她微微一笑,沒有續上這句話,只是接著往下說:「這些年彩照出來得很快,拍的機會也多,但以前拍照不太普遍。一般是要離開一個地方,或是朋友之間有活動,很多人在一起時才拍。洗出來的照片也很小。」

她在一堆照片中解說了幾張。

「這是一九五六年的全國音樂舞蹈匯演。上海機床廠在工業部是比較出名的,因此要推選一個人參加。工會知道我會彈琴,讓我去。我的演出得了一等獎。又被推薦到機械工業部演出,被評為上海市演出獎。

「這張是在部隊文工團的照片。那時抗美援朝,衣服是文工團的連衫裙。」

她說,只有在進部隊之後,彈琴停了好幾年。做的是宣傳美術工作,而且參軍不可能帶著古琴。從成都回上海工作後,她去打聽琴社的事情,找到師兄姚炳炎,老師也都是原來認識的。跟他們聯繫,開始恢複練琴,參加活動。

之後,平時都會去琴社,除非禮拜天要加班。後來到包頭,要回去上海,每次經過北京轉車,也問問北京的情況。常去一些老琴人的家。所以對於古琴,也可以說並未中斷。肯定會忘記一些曲譜,但很多年輕時學的東西,記得比較深,基礎還是在的。

照片中年輕的她面容清秀,氣質乾淨。卻想起桐含談起她的一句話:「她的經歷也很顛簸流離,其實一直被時代的潮流撥弄。經常莫名其妙就走到另外一條路上。首先肯定是考慮生存,很多時候這是最大最基本的問題。」

她拿出一張黑白小照片,是她的父親。一個道士裝束的男子,留著鬍鬚。這是一九六五年一月一日,在溫州。他是一九七七年,文化大革命過去的第一年,在溫州過世的。那時她父親年紀大了,平素喜歡到清靜的地方走走。父親對她影響很深。

「我的家庭簡單。七八歲時母親去世,她才三十幾歲。兄弟姊妹三個,哥哥在上海,弟弟在溫州。小的時候幾乎一直都在逃難。當時在溫州還有叔叔一大家子。開始我們想出來,父親沒有路費,就跟他的姑媽,我叫姑婆,借了二十一塊錢。

「他說帶你出來就是靠姑婆借的二十一塊錢,以後有錢要還給她。

「剛到上海時住在亭子間。後來父親找到工作,租了一個後樓,就是樓梯上去,客廳後面的一個小房間。空間也非常狹小,沒有燈,但比閣樓要好一點。住了大概一兩年,又搬到亭子間。

「父親是中學文化程度,會打打字,英文也認識一些。在上海是普通職員,在房地產公司收過房租,有時候去哪個公司打打字。找工作很難,也不穩定。公司一旦經營不好,他就失業。他是這樣的一個人。平時喜歡聽民族音樂,買了一個舊留聲機,經常放《陽關三疊》等琴曲。我慢慢被潛移默化。十三四歲開始學琴,後來一邊學琴一邊教琴,有了一點車馬費的收入,也算可以把家維持起來。」

只要一打仗,父親就沒有工作,她的書也無法讀完整。剛剛付了兩個月學費,打仗了,就又要離開。生活很辛苦,無盡顛簸。

她記得日本人打進來的時候,自己還在外面教人彈琴。一天到晚拉警報,後來都習慣了,等警報停了以後就走。到了晚上,電燈用布罩起來,玻璃窗用紙貼上,怕空襲暴露目標。

後來房子被日本人炸掉,他們逃回溫州,又逃到鄉下。有一次在溫州市裡,走到半路快到山坡時聽到拉警報,她趕快躲在邊上,看到日本的飛機丟炸彈。「我在石頭後面,看得很清楚,一枚炸彈在前面掉下來,然後就爆炸了。」

後來日本投降,美國人進來,上海也是烏煙瘴氣。

她說,即便有戰爭和動亂,但那個時代,藝術氛圍仍離人的生活比較近。學樂器或者是學畫畫,從事跟藝術有關的事情,比較平常。很多人會這麼想,會這麼做。不像現在,藝術好像是跟大部分人沒有關係的事情。很多人不去想,也沒什麼人想真正從事。

「古琴很難,學古琴的還是少。但不管怎樣,我自己學琴是非常努力的。想著一定要學好。

「以前在上海,接觸的一些人經濟條件算是好的。家裡總掛著一張琴,不一定會彈,但顯示自己尊重和熱愛中國傳統。父親當時有兩個醫生朋友,很注重琴棋書畫,在意文化氛圍。他們都已五十多歲了,知道我會彈琴,提出跟我學。

「我教一個彈了《陽關三疊》,後來還一起合奏,感覺很好。另一個家裡也有琴,我也教。用的也是比較傳統的教法,沒有琴譜,就是靠腦子記。

「學生里還有一個男孩跟我年齡差不多。他的父親是上海幫派的,有一些名氣,叫徐朗西。當時他讀高中,我一個禮拜去教一次,大概這樣過了一年多。他彈得很好,後來也參加今虞琴社。在社裡經過指點,更是進一步提高。後來聽姚炳炎說,他在文革中跳樓自殺了。因為父親是幫派頭子。」

她說自己年輕的時候,能夠畫畫、彈琴、教人彈琴,也曾經想過以後年齡大了,就把教琴、教畫當成工作。當時這種想法跟父親講過,父親說,婦女要有經濟獨立的能力,不能依靠別人。他經常講這類的觀點。

但實際上這只是一個嚮往。

後來世事的變化誰能預料和知曉。

我問她,認識的老師和朋友,或者年齡大了,或者離開了,或者是發生變故走了,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她照舊繞開了我的問題,只是提起往事。

「以前李明德老師過得很辛苦。他在公司裡面工作,薪水沒有多少,住的房間很一般。他到我家教琴,我沒有什麼其他東西招待他,就請他吃一碗餛飩。他死得太早了。突然之間腦溢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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