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過輪迴夢海 廿四

他讓我去看下午五點鐘開始的辯經。我旁觀了一個小時左右,當僧人們結束辯經開始圍聚在一起念誦經文,天色已黑,空氣也變得寒冷。九月的拉卜楞寺,白天的氣溫大概是七到十八度,晚上則應該是十度以下。

回去僧舍,屋檐下的燈已亮起。這是離去之前的夜晚。晚餐他想準備火鍋。火鍋是很受拉卜楞寺僧人歡迎的一種聚餐方式。他一個人在客廳的木桌子上準備了所有的東西,用來涮火鍋的材料十分豐富。

久美和仁波切都在。吃完了晚餐,他們有事先出去了。我們終於覺得有些放鬆,幾個人拋開所有嚴肅的正式的話題,完全敞開,胡亂聊天。

因為桑濟的興趣是如此廣泛,所以談到的話題,飛速轉換:人是不是由猴子變的、希臘神話、科幻電影、美劇、羅馬角斗場、蔣介石、袁世凱、明清的朝代、德國人和日本人、耶穌、穆罕默德、梵蒂岡、猶太人、希特勒、黑人、馬克思主義、梵谷、藝術家、自殺、前世、輪迴……然後又做腦筋急轉彎,猜謎語,互相鬨笑。遲遲沒有散去,一直在說話。

最後又問了一些問題。我問他,覺得自己跟久美之間有區別嗎。久美是一個很單純的僧人,在寺院里,不怎麼出去,跟外界幾乎沒有聯絡。

只能說我有過他那樣的階段。但可能我不滿足那種安逸狀態,我是願意嘗試的,而且不怕嘗試帶來的任何後果。好奇心讓我這樣去做。一種選擇或者說自由是需要付出某種代價的,要承受它。但很多人最後會望而卻步。

仁波切雖然很年輕,看起來比他的實際年齡穩重很多,這跟小時候受的訓練有關嗎?他很會照顧人,把自己放在一個謙遜的位置上,溫柔、優雅。所有的仁波切都是這樣的嗎?

也是通過經歷培養出來的。他有很多壓力,要做一個地方的精神領袖,管理僧人和僧院的大小事情。照顧更多人,也去寺院學習,看很多書,上很多課。他經歷過很多,心比較柔軟。通過所經歷的事情是可以學習的。

現在很多人對修行感興趣,你有什麼建議嗎?

藏人不說宗教。是說一種理,法理。佛教是一種理論,一門很獨立、很縝密的學問,當然同時它可以被當作宗教。太多人追求一致很容易就凝聚起來,一旦凝聚起來就需要一些規矩,不然會亂。這時一個人就要起到自己的作用。

在對佛法的學習中,很多人因為覺得沒有新鮮感而放棄最重要最真實的東西,去追求特別的、神秘的、不一樣的感受。而這些感受其實是快速的、廉價的。我們應該去追求佛法的來源,學慣用佛陀的智慧來分辨是非。

很多人在學習的一開始就弄錯了。比如打籃球,首先要了解球是怎麼彈跳,了解規則,然後跑動,試著怎樣把球扔進筐里。如果一開始就要扣籃或做一個很難的動作,是不可能的。但更多人想要的是一條快速的道路,沒有用跟得上自己智慧和煩惱的方式去學習。

格魯派認為,你不一定在開始就幫助別人,而是要為做這樣的事製造條件。積聚很多福德,就會有很多可能性和力量。觀察、認識一個僧人或觀察各種宗派的關係協調,試著去認識他們,看他們是怎麼學習、怎麼行動,累積智慧或物質,這都是在積累福德。多去聞思,聞思之後再去修。

但我見到的另一類人很多。這類人通常自我非常強大,或者認為自己就是佛陀或觀世音菩薩。我曾經遇到一個人,他說兩個法王都是他的朋友,以此表現自己的特別。格魯派不提倡這些,包括自己有神通、特殊能力或是一些特殊的機遇,都不會向外面顯露,這都是自己的事情。他們盡量試著控制自己的心,在外人看來是很謙卑的。

漢地很多人剛開始學習藏傳佛教很熱情、很積極,後來覺得自己是特殊的,去做各種奇怪的事情。這都是因為他們的心不夠堅定,容易動搖。

成為僧人,你覺得是比較幸運的事情嗎?

在佛教里來說應該是,因為可以更接近地了解經意。

作為一名僧人,有一種使命感嗎?

我沒有任何驕傲。連謙虛都沒有。

懷疑叛逆的精神和獨立的想法,是藏傳佛教的僧人看重的吧。

佛法的所有窗口都是打開的,可以隨時出去看看。很多僧人去看別的宗教,想知道跟佛教有什麼不同,一些人可能因此而找到佛陀的道路。佛陀會教人分辨,所以他會講不一樣的法。比如兩種東西的區別,你懂得越多就越可能了解。如果只喝過紅茶,你會覺得這就是最好喝的,所以要多去喝,到一個階段時,那種分辨就是你的智慧。如果你看過《古蘭經》和《聖經》,就不會被單一的東西說服。

你剛開始對這個桌子的認識,後來的認識,以及嘗試運用各種見地去了解這個桌子,這是一個過程。佛教徒需要每時每刻都在處理心,處理見地。

普通僧人可以享受宗教帶來的溫暖,虔誠地去轉佛殿,得到內心的安寧,但越是單純越容易破滅。佛教也有嚴格的戒律,只是戒律的核心超越於這些限制。人們會說,你要有戒,不要破戒。最好的戒律是超越自己的慾望,這才是真正的持戒。

你是說,人的修行,一開始要遵守戒律,但最終應該獲得超越。

如果只想安靜過日子,戒律可以讓你更好地保護自己。但也有僧人不僅僅想這樣,他需要超越痛苦,做到更多,去引導眾生,思想和行為就要達到更高的標準。一個真正的智者,如果內心達到很高的層次,可能不持戒而是完全超越它。真正尋求真理的人,會超越於道德和人為的範疇,覺得那一切都是局限的。但一開始要遵守界限,沒有遵守就不可能打破。

這些話,像是在描述經常有人談起的更敦群培。

更敦群培的每一個舉動都在提醒著你,不要落入自己的妄念當中。比如他把煙塞到佛陀像的嘴巴里,這行為好像是一種褻瀆,但動機是讓你清楚這都是幻覺,不是我們追求的東西。很多人需要這樣的刺激和警惕,不然會陶醉於自己製造的夢一樣的感覺中。

他是一個聰明的人,不會為了自己的目的而讓別人把自己看得像一個瘋子,其實比任何人更關心佛教。人們往往評價一個人多麼聰明,多麼智慧,但同時又不對他抱有敬仰之心,因為他們覺得那是只屬於他自己的智慧,而不能分給其他人。他們喜歡對方既有智慧,又有某種永遠不變的確定性,所以最終會選擇比較安全的那個。如果得到同樣的東西,他們不願意冒更多的險。

我會歡迎冒險,但不會因此特意去製造一個。一個修行者,只要一直在思考、在懷疑,是一個真正的佛教徒,在實踐佛陀的理論和內心時,一定會遇到很多困難。可能是疑惑、恐懼,也會有失望。比如覺得一些人的內心和行為很愚蠢,看到有人甚至連佛教的門都沒摸到卻有很大的傲慢。修行的動力是慈悲心,但它很容易受到挑戰。一些人很難讓你的慈悲心生起。

那麼你如何去確立和加強慈悲心?

希望所有的眾生離苦得樂,這是所有真正佛教徒一開始修行的目的,所以一些思想的分歧不應影響慈悲心的生起。如果你是一個真正的佛教徒,不管是誰,都會救他。你需要去解除他的痛苦,而不管他是什麼身份。

現在很多人對佛教抱有誤解。一方面是沒有真正閱讀佛教經典,理解釋迦牟尼的真正觀點,另一方面是現在的一些佛教形式,讓人覺得功利、表面化並且充滿索取。比如很多人去寺院,只為了燒香拜佛,祈求實際利益。

人有自己的意識和傾向性。佛教的奧義太深了,一條魚怎麼能了解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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