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過輪迴夢海 十一

天色已黑。聊很久,有些疲憊。需要簡單做點吃的。這天是中秋節。他決定做麵條,自己揉面。說會很快,不麻煩。

仁波切已回來,有兩個僧人朋友來拜訪他。僧人們時常在彼此的僧舍之間串門走訪,吃完飯後過來坐一坐,聊天或討論。

仁波切不放心廚房的狀況,過來幫忙。他把牧區送過來的帶骨羊肉放進鍋里燉。有半隻。牧區人一般送來羊肉和牛肉,占卜一下,有時帶過來牛奶。如果去牧區,沒有別的東西,只能吃肉。有酥油之類的,但不可能一直吃。

桑濟揉面很熟練。做面片的方式,是把麵糰捏成長長扁扁的一條,搭在手臂上,右手飛快地揪下面片扔入鍋中。需要揪的面片太多,怕先入鍋的煮爛了,做客的僧人也過來幫忙。兩人在一起快速操作。

羊肉湯煮的面片,放了西紅柿和白菜。在寒冷的天氣里,是愉悅的撫慰。小院燈火亮起來,更襯托夜幕拉下之後的寺院,靜謐開闊。從屋外聽到裡面講話,漏出來的聲音,細細聲聲,很好聽。我們喝麵湯。他說到自己的家庭,放牧,也有田。有一個姐姐,一個弟弟。

我說,據說西藏的家庭以前有個傳統,只要家裡有兩個兒子,就會送一個出家做僧人。

現在不是這樣。現在人們會說,不聽話就把你送到寺院去。上次去念經的一個家庭,讓出家的兒子把身上的衣服都脫了帶回來。但在困頓時他們又如此需要僧人。人是自私的,既不希望自己兒子出家,又需要別的僧人來做精神上的工作。

這個時代里人們不會談論誰是阿羅漢,誰是菩薩,而更多地談論誰能夠是一個合格的僧人。這跟一個時代眾生的福祉有關。

有想過自己為什麼會成為一個僧人嗎?

跟環境有關係。出生在西藏,就可能成為一個佛教徒。如果出生在阿拉伯,這種可能性就很小。但出生在哪裡可能是一種前世的因緣。

所有的人都是一樣的,所有人都可以成佛,因為每一個人都有佛心,這是潛在的強大的創造力和能力。佛教徒在試著發掘這些。任何人都可以擁有變化的某種機緣。

出家之前,作為藏區的孩子,他經常接觸僧人。那時青海母寺古雷寺大概有六七十人,離家很近,有時僧人會來家裡吃飯。他覺得這些僧人顯得很自在,很有知識,脫離世俗,自由自在。於是決定要過那樣的生活,有那樣的學習方式。

決定出家,是在初中一年級。沒有畢業離開的。最終校長還是給了他一張畢業證。父母沒有反對,也沒有支持,由他自己決定。十二歲之後就不再需要家裡的經濟支持。父母沒有給過錢,他也沒有給過他們。「他們過得很好,不需要。」

十二歲。第一次從青海故鄉來到拉卜楞寺。

那時的感受特彆強烈。坐車到寺院住的地方,覺得路很漫長,一路看到密密麻麻白色的僧舍。覺得它是這樣地古老,這樣地大,覺得也許可以學習到很多的東西。

真正進入現實之中,發現並非如同想像。所有年齡比較小的僧人,進寺後都要跟一個老僧人生活一段時間。很多人都有這樣的經歷。老僧人非常嚴格,有很多要求。比如話要說清楚,不可以說一點點不敬的語言。吃飯的時候,如果是小碗要端起來慢慢吃,不能發出聲音。吃餅時不能直接咬,要用手掰開放在嘴裡。

「耳朵要隨時打開,要變得很聰明。因為老僧人不時會叫,而且不會把一句話說第二遍。」

要做很多瑣碎雜務:燒火,做飯,打掃,修理草坪,供佛堂,念經,上課,照顧老僧人……一開始要燒很多羊糞。牧區的人每個月都會送來。羊糞在爐子里燒,有時火突然變大,發出很大的聲響,有一些僧人被燒掉眉毛。

那時有個小僧人一起做飯,突然老僧人來了,責問他怎麼什麼都不幹,小僧人很緊張,隨手抓了羊糞放在做的面里。麵條不能扔掉,他們兩個把羊糞撿出來,把面吃了。

要學習,要背誦很多經文。語言不通,剛開始幾乎聽不懂。完全像一個要被接受的異類。也沒時間空想,因為要背很多書,經都很長,一天到晚都在背。很厚的經背完需要一年。剛來時什麼都不懂,比較困難。背不出來會受罰,比學校嚴格很多。

最痛苦的是一天到晚都要盤著腿,在水泥或是木板上,腿筋特別痛。痛得根本沒心思背書,失去知覺才好一點。那時候他也想為什麼要這樣去學習。有時候還希望老師生病。直到適應,一年後盤腿很長時間也不疼了。但依然沒時間去交朋友和出去玩。

「任何學習都是困難的事情。就算下雪,也要在雪裡誦經,很冷,但這些會讓心變得強大,變得柔軟。頭腦的知識可能沒學到很多,只是先把心弄大。」

他說,很多大人會說,言談要符合規矩,要試著成為他們那樣的人。事實上自己可能不想,有點強迫,但只能這麼做。那時候自己也疑惑,為什麼要在這裡,很小就需要完全獨立,自己做飯,還要做很多僧人做的事。會有叛逆的心情。有些僧人在這個階段不想繼續,或許就回家了。

你怎麼堅持下來的?

可能是好奇心讓我有很多選擇。我做他們要求的事,但心可以放在別的地方,比如畫畫、看書。後來學的東西也是靠自己。可能會看到一些大師或別人寫的東西,但那不是你的知識,只是給了一個方向,可以這樣去找。最後還是需要靠自己領悟去得到智慧。

什麼時候覺得自己可以真正理解一些學習內容了?

好像現在也不理解。想法都是抽象的。比如對沒感受過的東西,我會通過別的途徑,盡量靠近它的真實,試著去說出它,有點像推理。我在路上的某個階段,知道之前走過的發生了什麼,也知道後面的路要怎麼走,但還是有很多疑問要去面對。

可能有些已經找到了答案,但需要把它們實踐,讓自己更確定。我喜歡實踐。想到一個東西,知道是好的,就應該去做,不然就一直在原地打轉。如同想去一個地方,但又不去坐車,就永遠到不了。

會不會在實踐中,發現自己錯了?

我可能不會在乎對錯。一開始就沒有以為一定要真實或者虛幻。這不重要。要看它能產生什麼作用,會對我的心有多大幫助。對錯是不存在的。

老僧人收了幾十個徒弟,他是最後一個。在一起三年半。當老僧人的第一個徒弟來照顧他的時候,他離開了。借了一間房住下,開始獨立生活。

他買了一個收音機聽《中國之聲》和一些夜間節目。買了鍋、床等生活用品。和姐姐一起在街上買的,東西很便宜,花不了多少錢。只有鍋稍貴。買了很多書,有藏文的詩歌、漢語和英語教材,也看很多跟理論有關的書。學習彩沙製作,把各種顏色的沙子做成立體的,很精緻。學習做酥油花。跳過一段時間法舞。

因為這裡會漢語的人很少,他在寺院接待客人做義務講解,類似翻譯。做了一年半。之後去認識很多的老師、上師,上他們的課。畫畫。

「沒空在乎自己的身份處境,這不重要。在做什麼是最重要的。我所有的決定都很堅定,要做到的,就一定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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