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過輪迴夢海 五

我們進入一間客廳。牆壁上掛著喜饒嘉措的畫像和書法。他開始燒熱水泡茶。

我在飛機上讀了一本關於月稱的入中觀論的解說,提到應成派和自續派。你的學習屬於其中哪個派別?

應成派以破來確立論點,自續派以立來建立論點。我們的學習是自續派的,辯論時則用應成派的方式,只要找到邏輯上的所有漏洞,不需要提出主張。

他指著茶几做了一個比喻。物質的作用決定它的性質。用它喝茶,它是茶几。坐在上面,它就成了椅子。如果燒了,它是柴火。事實上它有很多不確定性。所以會產生辯論。在寺院,四月份辯論會很多。一直被問,一直回答。一點點漏洞就可能被對方放大成很大的錯誤。結果可以有,也可以沒有。如果自己的論點反駁了自己,就是輸了。

辯論需要很深的學習基礎,對經典非常熟悉吧?

腦子也要很靈活。學院有一個老僧人,一直都沉浸在經書里,學習非常好,很多人不懂的問題都可以問他。但在辯論大會上就辯不過人家,因為反應太慢了。可能在考慮回答一個問題時對方已經又提了三個。你要回答三個問題,就不容易回答好,還會互相矛盾。

接觸的東西越多對辯論越有好處,但也可能成為一種傲慢。

喀巴大師在創建格魯派之前,舉行了很多辯論。格魯派需要完全清楚自己的開始,所以會說聞思修,注重理論學習。了解概念要像了解地圖一樣。如果沒有辯論,就只是演說自己的觀點。

如果要解釋中觀,你會怎麼表達?

類似相對論。不落入有無。沒有極端。學了中觀的人不會偏激。在格魯派里,非有和非無可以同時存在,有各種可能性,而不局限於某個特定的概念、某個定義或形式。老師提倡先由質疑開始,這跟其他學派不太一樣。

在別人眼裡,他經常被當作一個文藝青年。很多人懷疑他是漢族人,因為他的漢語表達太過流利。主要通過閱讀的方式學習。買了一些書,看《格林童話》,童話書上有拼音。把書里不認識的字划出來,慢慢積累。寫東西也有幫助。比如寫日記,試著寫一些內心的感受。

現在的他,想過寫一種詩歌,稱它為「問詩」。記錄一些經典的問答,可能只有兩三句。這個想法是在辯經院里產生的,因為有時驚嘆兩個人之間的辯論可以讓人獲得很大的突破。把它變成文字,變成哲學思考,這是一種提醒。

藏文和漢文,兩種文字他都很熟悉,但覺得意境不同。他學習英文,也在學梵文。

「很多人不喜歡看哲學,但哲學也可以用很美的語言詮釋。泰戈爾就有一些那樣的詩句,用很美的語言闡述思想和哲學。」

雨一直在下。他提議換個小點的房間,可以開暖氣。

他自己的小書房,大略五六平米。塞下所有對他來說有保存意義的東西,擺放很整齊。電腦,小床,書櫃,日本鐵器茶壺,瓷杯子,畫冊,明信片,CD,一些美國四五十年代的爵士樂。書籍與一些工藝品和禮物擺在一起,「現在這些東西已經少很多。都送人了。」

他在房間里做過燈,一個水母燈,一個蒲公英燈。也會做一些木工,刷牆,修補。

在西藏旅行的時候,他播放手機里的雷鬼音樂在車上聽。「Bob Marley的碟基本都買過。一個牙買加歌手,吸大麻,扎很多小辮。三十六歲的時候他去世了,他的音樂影響了很多人。」

我給他帶去茶葉,一些書,包括日本俳句、歐美作家的小說、詩集等。一盒海螺形狀的比利時巧克力糖果,有漂亮的包裝盒。他一貫喜歡美的事物。

插了電。房間暖和起來。

為什麼四個梵谷的頭像會和一張夢露的明信片放在一起?

我喜歡安迪·沃霍爾。他是波普藝術大師,一個瘋子。我喜歡把自己的想法進行實踐的實踐主義者。

喜歡尼采嗎?

喜歡。

牆上掛著一幅油畫,在菩提樹和眼鏡蛇覆罩之下的禪定的佛陀。是今年春天畫的。他嘗試把佛陀畫成一個印度人,本來還想畫上雨。在佛經故事裡,眼鏡蛇是給佛陀遮擋雨水的。他認為自己只是隨便畫畫,在不太想看書的時候畫。現在畫得也少了。有時仍會有些古怪想法。

「比如想過做一個有很多門的畫廊。可以從任何一扇門進去和出來,格局跟壇城一樣。一些人所遇見的畫另一些人就看不到,同一個人第二次走的路線也會是全新的,只能看到跟自己有緣的畫。也許會迷路。但總會找到一扇門。」

最近他看一部文德斯關於古巴音樂的紀錄片,重複看了四五遍。他試圖找出最喜歡的那個場景和我分享。「是他們一起在打鼓和唱歌的部分。我喜歡鼓。我們也打鼓,在佛殿有鼓。」

在電腦上看的美劇是《行屍走肉》。喜歡它緊湊的情節、色彩飽和度以及男主角的聲音。「講的是殭屍,其實是講人性。每一集都像好萊塢大片,電視劇拍成這樣很少。」

這是當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都喜歡的事情吧,看電影或者玩電腦遊戲。

不玩遊戲。很多人在遊戲里虛擬人生,把自己投放進去,獲得遊戲里的成就感。這樣會產生依賴,把很多現實問題拋在腦後。僧人很少對遊戲上癮,會分辨到底誰在玩誰。我們覺得外面世界的很多東西都是虛幻的,更不用說遊戲了。

在聽音樂的時候你想感受的是什麼?

音樂沒有解釋任何東西。一本書也沒有解釋任何問題。問題都是自己的,它只是給你一面鏡子,是你自己在解釋。因緣也是自己的慾望招來的。當我什麼都沒有,享受一種禪修的狀態,也很好。作用有各種可能性,對人的影響不一樣。每個人從佛陀的話中得到的信息也不一樣。

那你使用手機、電腦,聽西方的音樂,看美國的電影,是一種慾望的享受嗎?

對。但它們只是服務員,無關緊要。對我的生命來說,只是一些表象的東西。我可以享受,也隨時可以完全隔絕。有沒有不會有太大的關係。沒有這樣的梯子,我照樣可以去想去的地方,只是換種方式。

在藝術形式中,有時人試圖找到的是某種自己的嚮往吧。

我會想這是不是長久的,是不是究竟的。如果還是依賴於條件,很快就會出現麻煩。比如我可能不願意去試著變成一個歌手,因為這可能讓我更困惑。在一艘船里,我享受,覺得它美,但不想成為船長。感受一下沒關係,但是不可能變成我的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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