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鄉記 九

其間他接了一個電話。法國國家圖書館想收藏他的《夢溪》,他拒絕了。「中間人辦事不太規範。很多來頭大的機構會覺得收藏作品是在給作者榮譽,可藉此抬高自己身價。我不喜歡這樣,尊重勞動是起碼的。」

《夢溪Ⅱ》的字,他用小楷寫,沉穩地敘述,不讓字干擾畫面,只是照片的烘托。作品目前反映不錯,但也大多是圈內人看。他自認這組片子沒有任何炫技,不是讓人覺得感官刺激的畫面。水車、母親的老鏡子、父母結婚時用的老床、母親做的棉鞋……物質的細節具體,個人記憶也更鮮明。

晒衣服插竹竿用的大石頭。「是我從山裡費好大勁拖回來的,應是過去老房子拆除後遺棄的。」

老凳子。「小時候我就坐在這橫格上,趴著寫作業。都不知道坐了多少代人了。」

舊的竹編籃子。「以前的婦人裝鞋、做針線活的籃子。十塊錢買的。」

床。「床幔上面綉有五角星,可見那時候對毛主席的膜拜到了何等瘋狂的地步。」

……

一些作物。

蠶豆。「那還是吃大鍋飯的年代,糧食由生產隊定期發放,缸里的米就夠我們兄妹仨喝稀飯的,我媽硬是嚼了三天蠶豆。我問她為何不跟隔壁左右借兩升米。她說,那個年代,糧食看得比命還重,不好借的。」

番薯。「我們這裡不叫紅薯,也不叫地瓜,叫江薯。小時候總去偷公家的江薯,偷來的江薯在衣服上蹭吧蹭吧就拿來充饑。當然也常常被追趕,好不狼狽,但也刺激。一次吃多了肚子劇痛送了醫院,從此我便不再吃江薯,三十多年。」

……

對這些事物的表達,他認為自己追求的是平實再平實。「那些東西有光輝在,用不著修飾。有時候修飾是一種削弱。」

生活在故鄉,就像生活在母親的子宮裡。他覺得很舒服,知道自己就是這塊土地的一分子。對故鄉的這種表達,希望永遠不會停止。「但主要還得看自己,境界提升了,看到的東西及層面就不一樣,可以從更微觀的角度之中看到廣闊。」

有些意識就像種子一樣,機緣巧合埋在那兒,春天了,要發芽,生長出來。都是無意中,沒有刻意去做,也沒有苦心積慮去想。一開始也許只是情感驅使,比如在照片上寫字,對他來說本是自然而然的事。每天都用毛筆寫日記,隨手畫些小速寫,塗塗抹抹。後來照片替代了速寫。做完之後才明白,它們是有一些情懷的,折射了一代人的鄉土情結。

他確定找到了屬於自己的說話方式,但又是有心理準備的。要蓄積力量再去拍。必須清楚要拍什麼,能達到什麼效果。現在對他來說,需要的是用更多的時間去感受,而不是去拍照。「感受到才能看到,才能拍。要不然心對接不上,看不到神性的東西。」

你的拍攝主題,雖然是個人性的出發點,卻涵蓋了很多物質和情感的信息,也包羅了時代的素材。物品的表達處於中性,並沒有要強行賦予什麼。中國人和外國人,誰更容易理解這個系列?

一半一半。這樣我覺得很好。如果僅僅是老外喜歡,會覺得傷心。其實自己每次拿出作品的時候,都很心虛,並不自信。別人認可的時候,我會想,這是真的嗎?總覺得那個勁還沒使到位。但是旁人可能覺得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其實一定還有空間。

看其他人的攝影作品呢?

說實話有強烈感覺的不多,也不大有興緻去看展覽。攝影對我來說就是一個工具,想說的話通過它說出來。我不太重視技術,重要的是想說什麼。現在好多作品我看不太懂,也不想深究為什麼看不懂。

翻到了最後一張。

「沒有了,就這點玩意兒。人一輩子能做的事很少,恍恍惚惚就死掉了。一棵樹一百年還活得好好的,人算什麼呢。」

我說,以前有個讀者給我寫了一封信,說,我一個下午把你至今寫的所有書都買了,只花了三百多塊錢,但卻是你十多年的表達。

在無限的時空中,人的確是不算什麼的。但表達出自己,完成自己,這是生命度過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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