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鄉記 五

回到屋裡。打算泡些茶喝。他拿出一堆茶葉,稱自己不喝茶沒有研究,但彷彿什麼茶都有,想喝哪個就喝哪個。基本都是朋友送的。泡了金駿眉,金紅色的茶湯,溫潤柔綿。

繼續昨天未完的話題。

「年輕時,在電影院畫海報幹了有一年多。後來還給單位、個人家裡畫些裝飾畫,寫個招牌啥的,也沒有掙到幾個錢。基本上就是走江湖,混跡津市澧縣一帶。那時就算脫離父母了。

「去縣城、常德,是因為有一個師大的老師在那邊辦美術班。我跟我媽借了兩百塊錢去學。電影院的田老師還帶我去文化館,他跟館長熟,就在文化館的一個工藝美術部,對外做招牌。做了一段時間,工商局需要一個用毛筆寫營業執照的人,我去寫了一年。到每個工商所去寫,把澧縣所有鄉鎮轉了一個遍。

「不久去了公安局做宣傳。後來在刑偵隊的技術科,給在押人員照相,開始接觸相機。天天往返看守所拘留所和公安局。新進來的人要做簡單的作案記錄,取指紋,拍照片。

「這段生活持續到一九八九年年底。那一兩年幹得非常起勁。農村孩子能有一份工作覺得很幸福。刑偵隊所有房間的衛生我全包了,每天一上班就挨屋拖地,收拾得乾乾淨淨。沒有人要求,可我就是想干。晚上又在辦公室練字,覺得有辦公室寫字,太好了。那時候還跟人學指紋識別,因指紋破案在市裡立過一次三等功。

「九年初,文化局局長介紹去深圳,有家裝潢公司需要一個寫毛筆字的。接著學印刷,開過海德堡機器,很快轉行做業務工作。那時候的客戶大多是畫畫拍照的,跟這些人常在一起也算是一個進步的過程。其間接觸《現代攝影》和編輯部的人,它是當時中國最好的攝影雜誌。於是知道了什麼樣的照片是好照片。這個起點對從事攝影起了決定性作用,雖然那時自己不拍照。

「在深圳住了有十五年。二四年之前,從一家外資企業出來以後,有兩三年開始特別背,賺的錢全沒了,一切都覺不順。二四年,因為一張不合時宜的照片被逮捕,關了八十三天。這段經歷對我影響很大。後來我用攝影的方式把它重現了。拍完,此事就算畫了一個句號。」

他對我詳細述說了這件事情,但提示我一筆帶過就可以,因為涉及到其他。我表示贊同。人的命運是被撥弄的,有時完全不由自主,如同狂暴風雨之中的汪洋上的一條船。但心的承受力和對其接受的態度,卻是重要的。

書桌牆壁上掛著一張以前拍的照片。「是監獄系列的。我接到出獄的通知,獄友為我送行,我們處得不錯。他們不舍,為我慶幸,那一瞬間也為自己不知何時能出去而失落。感情複雜的一個鏡頭。」

這件事讓你的觀念產生什麼樣的變化,產生後退之心了嗎?

讓我醒悟了一件事,人的生命很短,很珍貴,且只屬於自己。不要浪費在跟自己無關的時勢、人和事上。就是你說的退,活我自己,獨善其身,儘可能遠離污濁。

二四年八月,去了大連。一開始積極面對新的工作,做過報社的攝影記者,做過商業攝影,一待七年。城市有大海,有和風歐式的老建築,起初覺得新鮮。後來它也跟上沿海城市的發展腳步,大量拆除老建築。在那裡待的幾年,老房子逐漸消失,最後所剩無幾。

「這些年,基本明白城裡不過如此,明白大家都是怎麼活的。這是我厭惡的一種活法。

「早已厭倦城市。不僅生活壓力大,更多還是覺得活得毫無意義。就像被捲入了一個洪流之中,失去了自我地活著。這種犧牲如果談得上奉獻也罷,但事實上就是互相之間的消耗。

「我不能把有限的生命荒廢在這些事情上。做出抉擇,於是離開。城市裡那幾十平方不是家,安放不了靈魂。逃離也好,後退也好,都是別人的說法。自己待在哪兒最舒服自己知道。」

四十歲後,他回到夢溪。蓋起新房,結婚生孩子,拍《夢溪》系列。一道新生活的分水嶺。那段時間,對於他,有種感受特彆強烈,一定要活回自己。想怎麼活就盡量朝此方向努力。力所能及,不要等。

談不上是痛下決心。這是他嚮往的生活。在鄉下一個人生活,沒有什麼物質要求,像和尚一樣。不需要太多的外界接觸,也很享受這個過程。如同修行,打坐、臨帖,閑來寫幅青山賣,不使人間造孽錢。回來獨自操辦所有事情。別人能幫的很有限。他自己做所有的事情。

「有一天一個人搬了五十包水泥,覺得特別爽。干體力活讓汗流出來是很愉快的一件事情。那段時間,覺得自己身上沾滿城市的骯髒,勞作就是贖罪方式。後來我發現有一人的觀點跟我很相似,就是米勒。他恐懼城市,只有在原野上勞作才能獲得心靈的舒坦與自由。」

當時在感情上,覺得絕不可能隨便找一個人結婚。娜娜的闖入是個意外。很快有了小孩。他原先的設想一下子被顛覆,命運轉瞬即變。需要肩負的是一個家,而不再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的狀態。

你的很多想法可能跟大部分人都不一樣,有衝突。當下更多人選擇的是進,而不是退。

我慶幸自己還有個退的地方。慶幸知道自己要的活法。現在生活雖然沒有真正達到理想的目標,但起碼在朝那個方向走。回到農村也不是我一個人的想法,可能代表很大一批我們這個年齡段有一定自覺的人的傾向。只不過有些人無家可歸,有心無力,沒有歸屬感,沒有了家。

人能夠做出決定,回到原先的故鄉,回到父母身邊,這是很幸運的。比如我,目前還不能設想最終生活的地方,也不想回去故鄉。一個人可以回到根源之地,是幸運。但有很多人沒有這個幸運。

他說,那你是怎麼想的。

看到你們,感覺正確的生活是從正確的人開始的。否則人會一直處於矯正狀態,耗費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用在對一個錯誤的調整上。在城市固定的模式里生活,對內在精神的發展和自由不利。但很多人不一定能馬上找到解決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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