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鄉記 三

一個多小時的路程,兩次反覆,延長到三個小時。

深夜十點多,到了家。車子在一幢白牆黑瓦式樣傳統的新屋前停下。大廳的門敞開著,裡面亮著燈。他的妻子和剛滿周歲的孩子都還沒有睡,一直在等待。路上他的妻子和母親輪番打來電話,殷勤問詢他到了哪裡,是否快到家。這是一個被親情密實包裹的男人。在得到的背後,必有踏實的付出和支撐。

他讓娜娜,那個照片里站在石榴樹下的女孩,去廚房做麵條給大家吃。

他介紹這座房子。建築面積二百五十多平方,二一一年造的。完全談不上設計,只求實用,節省成本。蓋起來很快,很多細節沒顧到就蓋完了。現在看起來不免有很多不合理之處。但也不想重新再弄。不是錢的問題,再建是浪費。需要那麼多建材,砍那麼多樹。

即便如此,作為獨立設計的第一處房子,也已算是周到和講究。客廳是中心位置,面積開闊,天花板高敞。擺著書架、桌子、沙發、孩子的玩具、小板凳……書桌上有他奶奶的鏡子,鏡面上用紅字寫著:人民公社好。幾個民窯的青花罐。堆了一些瓦片,他在上面寫字。以後也許會做成一件作品。

「寫完後放在院子裡面,風吹日晒,慢慢長滿青苔。是這樣一個過程。古人也是到處題字。我這裡的瓦片,隨便寫,好玩的。」

他收集很多瓷片,一一攤開在桌子上,青花清雅而古樸,都是殘缺碎片。是在洞庭湖拍照的時候順便撿的。岳陽有個古窯址靠近碼頭。以前古碼頭經常運輸瓷器到各地,碎片俯拾即是。他下次還準備開車去撿。冬天退潮後它們會自己出來。大浪淘沙,一年一次。

如果用放大鏡看瓷片,會看到裡面有氣泡,非常美。大概是在燒制的時候出現的變化,形成很多層次。但他不關心年代,覺得美才收藏,只用來把玩。每塊瓷片年代不同,呈現的東西也不一樣。

「這種花紋是乾隆時候的,道光時候就沒有了。你看,這隻鶴眼睛畫得很誇張,造型極美。民窯的東西天真爛漫。

「撿到這塊有魚形圖案的瓷片,欣喜若狂,知道它一定是明晚期的。因為我太愛八大了,感覺風格很相似。打電話給一個資深藏友,他取笑我,就你,還敢這麼肯定?我樂。後來他一看,果然不錯。他問我憑什麼這麼說,我說八大就是這麼畫。只不過他出來了,其實民間有千萬個八大。

「在三味書屋、沈園,都撿過一大包。其中一件精品是這個鳳穿牡丹。還有一件更棒的,小兒嬉戲圖,用筆乾淨簡潔。我隨手拿著玩兒,被亞牛要去了。

「現在的人要是能畫成這樣,就是當之無愧的大師。沒有半筆輕浮,又不失天真爛漫,看不到一點做作。我每每看到這些古人的東西就特別沮喪。覺得此生無望。」

「木製書架上的書不是很多,藝術傾向,也很雜。有一些古籍,包括元明清時代文學。他曾經扔掉了很多書,覺得現存的也沒有幾本值得留下來。只當擺設。現在買書看書都比較慎重,一年也買不上兩本。覺得時間很有限,看就看真正具有意義的書,汲取些東西。「能讀懂的經典很少。時而能看懂幾句就夠受益一輩子的。」

書架上一個不顯眼的位置,有他在作品裡提到的全家福照片。一張小尺寸的黑白照片,裝了相框。

「最小的那個是我。哥哥、姐姐現在都在城裡。你看我爸長得多帥,五官端正,善良正氣,上帝怎麼忍心?

「這張塵封了二十八年的合影,是我家唯一一張沒有旁人的全家福。舅舅拍的。

「那年父親三十六歲,由於常年操勞加之營養不良,頭髮已經有一些花白。誰想五年後他就離開了我們。我一直暗想自己拍的《夢溪》這組片子是送給他的。春節前在他的墓地上,為他燒去了一套,希望他能夠看見。這裡有他熟悉的土地和鄉人。」

我說,我也有這樣的家庭照片。有一張,是和故去的爺爺一起拍的。那時候我大約五六歲,姑姑也在。我們去保國寺,在寺廟外面的平台上合影。還有一張,是我的父親和母親在杭州旅行留影,一九七九年。他們那時還很年輕,光潤美好。也是一樣的小尺寸的黑白照片,裝了相框,放在書架上。

對於我們這樣的一代來說,這些支離破碎的家族的印記,非常珍貴。每個人身上都負擔著家族的業力。有時這也不免令人覺得傷感和沉重。

麵條做好了,去廚房。穿過下著雨的寒冷的過道走廊,露地種大簇棕櫚樹,放著一口古式綠釉大缸。兩條黑魚在水中遊動。是他早上在集市裡剛買的,準備招待用。

廚房邊有個小客房,放置一張樣子古式的大床,懸掛帷幔。是他母親結婚用的床。「為了結婚湊湊巴巴打的,我覺得很美。小時候就在這床上跑來跑去。旁邊那面鏡子在作品裡出現過,也是我媽媽的。」

餐桌上堆著一些空的玻璃瓶,攢在一起準備做罐頭。今年收下來的橘子實在太多。娜娜一直安靜地微笑著。盛好麵條。一歲多的男孩跟著大人們一起吃。他已經長了八顆牙齒,特別愛吃麵條,因此有一個綽號叫麵條哥。鄰居的小女孩子,四歲左右,平時會過來跟他玩耍。附近拐彎就有一個幼兒園,但家人希望他去城裡接受教育。覺得這樣他才能學好、吃好、見識多。

他說起自己的名字,魏壁是後起的名字。他本來姓施,周圍一片人家都姓施。但他想跟別人不一樣,改了名字。那時候還沒有人口普查,名字隨便起。他改成了他母親的姓。

「這樣顯得有文化些。後來也沒有辦法改回去,好在我爸並不介意。孩子的名字,是我現在居住的這個小山丘——施家台。希望日後不管他走到哪裡,不要忘了滋養過他的土地。」

餐桌上小碗盛放著咸蘿蔔乾。他說,自己家的蘿蔔還太小,不捨得吃……花生剛種下去就被老鼠刨了……我媽媽這幾天把白菜都收了……就當在自己家,不要把自己當成客人就好。

那天大廳飛進來一隻受傷的野山雞,渾身是血。被人射殺飛到我家來避難……屋外收留了一隻小野貓。前天給它的菜有點辣,這兩天就有點蔫。它太小了,估計出生幾天就跑到這來了。有一次我抓了兩隻老鼠,它吃得嘎嘎的,天生的食肉動物……

這樣的閑話家常,平靜的氣氛,絮絮地說著。彷彿鄰家相聚。生活中的細節都是自然而樸素的,人與人之間彼此貼近。

從早上出發,一整天都在路途上,我已覺得很是疲憊。吃完麵條,各自速速去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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