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花釀春 四

進了廚房,繫上圍裙。

廚房很小,大約五平米。工具是專業級別的,銀杏樹厚砧板,喜馬拉雅岩鹽,張小泉特製菜刀,大火力的煤氣灶台。另有一處柴灶。電磁爐在沸騰後馬上冷卻,柴灶則會持續給予溫暖。銀杏樹砧板也很有講究,樹的毛孔是通的,因此用之前要在鹽水裡浸泡一周。現在已經很難買到了。他的特製菜刀上刻有一行字:本是琴書手,卻愛小泉刀。醉廬主人用器。

水池的管道壞了,不能通水。準備明天請人來修。

晚飯的菜單是葫蘆蒸蝦干、茭白燒肉、榨菜炒毛豆。他說簡單吃,這個菜單對我而言,也已很複雜。他在窄小的廚房灶台之間來回兜轉,所有的轉折承接平衡自如。鐵鍋看起來沉重,但他拿在手裡翻動或清洗,極為靈巧。

蝦干是在海南自製的。茭白、毛豆、秋葵、紅菱是應季蔬菜,本地農民種植。他說秋天多吃菱角好,可以補血。榨菜是農家腌制的,袋裝榨菜有防腐劑,自己腌的相對好些。榨菜炒毛豆是他小時候吃的菜,「在這個季節吃比較開胃,下飯。」

他讓我看他買的肉,這種肉不含瘦肉精,吃到嘴裡不會覺得很油膩。特殊調料是自釀的酒。料酒一灑進熱鍋,頓時香氣四溢。

燒菜放點酒有什麼作用?

酒里有氨基酸,菜的滋味會更鮮美。

所有菜都要放酒嗎?

我認為都可以放。

對食材的了解、運用和搭配,需要慢慢積累。比如茭白是紅燒入味。春天的毛筍就不能用醬油,只用鹽炒,鹽炒肉蒸毛筍。茭白燒肉準備拿到柴灶上去蒸,樹的干樹枝用來燒柴灶。因為很久沒用,需要點火燒灶,把冷灶引燃。這個環節花費不少時間,他在濃煙中冷靜處理。一切妥當。

「來我這裡吃飯,有時吃個菜可能要等一年多。因為過了季節就沒有這個菜。」

他自己很少在外面吃飯,除了特殊情況。習慣了,不覺得做菜是件很麻煩的事情。如果不喜歡就會覺得麻煩。這和性子有關係,不緊不慢的人做菜好。都是逐漸的過程,沒有天生。

「比如切榨菜,一點點把老皮去掉。絲瓜刨皮的時候稍微手輕一些,留青皮,做出來顏色就好看。簡單如毛豆,大多數飯店開水裡撈過再炒,味道會去掉很多。我用生炒,毛豆口感好,清脆,有本身的豆香味。

「皮蛋只有自己家裡做的才好吃。做起來也很簡單,買土鴨蛋,加上泥巴、石灰,一個月左右,稍微弄一下就好。剝出來的觀感不一樣,吃到嘴裡的口感也不一樣。但現在人對吃的技能掌握得越來越少,都希望用工業化的方法迅速製作,都只想吃現成。很少採用最原始最簡單的方式了。」

做菜從不用味精、雞精。一般親自去菜場,挑選農家自種的新鮮蔬菜。如果蔬菜新鮮,稍微加一點鹽,口感就很好。現在很多批發的蔬菜完全沒有原來的味道,所以人們會加很多味精或高湯。

「做菜有時很簡單。我做菜就需要油、料酒、鹽三種東西。新鮮的食材無需太多調料。」

但他認為自己從原材料到細節都是講究的。有時候必須從源頭上找好材料。買菜從來都不計路程,開車半個小時、幾十分鐘都會去。食材本身有很多學問,比如寒露以後的茄子就得換種做法,吃過露水的茄子只能做醬茄子,因為寒性重。古人吃得簡單,對食材的了解卻極為深刻。

「食材處理要恰當,讓人吃得順口,達到食材的臨界點,這是高手的境界。如果炒個毛豆都炒老了或不熟,就是沒有足夠用心。」

一邊說著話,一邊菜擺上了桌。他說,趁熱吃。

那晚喝初釀,酒精度相對低。他建議搭配著蝦干,用大碗喝才算過癮。此時雨已停,庭院里響起蟋蟀的鳴叫,空氣清幽。他說聽聽蟲子的聲音就很好,夏天這裡有青蛙叫。他一般不會聽音樂。

會考慮收一些徒弟嗎?

我是願意的。但他們不會考慮原材料等方面的問題。你說一個飯店廚師怎麼可能做得這樣細緻,他沒有決定權。

也可以給家庭主婦上烹飪課。

報紙想找我寫專欄,我開玩笑說,我寫得太細了別人沒法做菜。

他說了一個笑話。「有一回,一幫台灣人吃飯前在樓上玩沉香,我說等會上更香的東西給你們。結果豬頭肉一上來,他們都覺得太香了。」

有一回靈隱寺的寺監來吃飯,只吃素菜。本來計畫半小時吃完就走,回寺的時間有規定。但他們吃飯聊天,結果過了兩個小時才走。他說自己沒學過佛,覺得道理應該是簡單的。能把事情看得簡單,也許就是禪。福田廣種,種了才有收,不應該只是乞求。

我表示有興趣,想讓他再說一些。他說,如果要談論禪宗,不如先從酒肉開始。

讀過關於禪的一些書嗎?

沒有。書讀得太多有好處也有壞處。讀太多你會陷進去,只有自己認識提高了才出得來。有的人進去後很難出來,也無法站在自己想要的高度之上。主要看怎麼去感悟。

你的感悟主要是通過哪些方式?

做一個好菜、畫一幅好畫送給朋友,諸如此類,都是開心的事情。以前我手寫信箋,豎行,用鉛筆寫,寫得很快。我喜歡用鉛筆寫東西。

「食物有自然的生命。當人終結它,讓它的生命達到最後的完美,也是一種讚揚。比如我做一道蝦,味道絕倫,大家吃得流連忘返,這是值得的。反之它就會很怨氣。要用心去對待食物。」

我說,你這段話讓我想起一本關於墨西哥巫師的書。人們飢餓時,在沙漠上沒有別的東西,捕捉了一隻兔子,準備吃掉它。師父對弟子講,你在吃之前要真心感謝這隻兔子。並對它承諾,當你死去後,也會把自己的身體化作肥料去養育其他生命。

「做廚師不可避免會殺生。有一年過年,初一不動刀,初二我殺了兩隻雞,不讓任何人幫忙。如果這是罪孽,就自己承擔。做魚,我總是挑最好的魚殺,做出來才味美。用自己的心對待它,知道自己全心全意,這也是一種心靈的解脫。」

作為一個常年烹飪的人,他需要形成屬於自己的立足點。否則這份工作大概很難繼續。

不知何時,神仙姐姐已過來落座。在旁邊抱著她的白色小狗,含笑側耳傾聽。他說到了晚上九十點鐘,村子很安靜,哪家人咳嗽的聲音稍重都能聽到。三四月開始採茶的季節,從炒茶的村子裡走過,茶香瀰漫在空氣中。

晚上散步,趁著月色,嗅聞茶香,是愜意難得的意境。

「其實生活可以很自在。不需要每天大魚大肉,簡單的食物就可以滿足人體的需求。正如我們的快樂和享受也不需要那麼奢侈,完全可以來自微小的事物。」

此刻,雨聲未停,雨水掉落在樹梢上。他說喝酒有助於聊天。喝茶,越喝越清醒,越不願多說。而喝酒,越喝越想多說一些話。果然如此。

神仙姐姐也加入閑聊。

「杭州再熱天還是有地方可以玩,只是看什麼時間以什麼心情來玩耍。即便最熱的時候,也不需要開空調。在院子樹蔭底下喝茶。天天夜裡去水庫游泳,一邊仰望星空。今年來村子的人很多,不知道從哪裡來,一撥撥的。等他們都走了,我們衣服一脫,直接下水庫去游泳。」

附近有一個很乾凈的水庫,游個來回約有一兩公里。他以前經常在黃昏時分去游泳,在路上接到客人電話也不會回去。「讓他們坐一會兒。我說等我游完泳再回去做飯。」

告別前約好明天早起,六點半一起去集市買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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