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得未曾有。心凈踴躍。

——佛經

二〇一三年。我在京都,寺院里看完一塊大木匾,庭院小坐。

這一年,我有一些變化。

我發生了一次多段組成的長途旅行,把與四個他人之間的相會和交集,寫成一本書。我也由此遇見一些朋友和老師。同時決定改一個筆名,這本新書會由新的名字來出版。

人的心每一刻都在發生變化,如同河流帶走每一步舊的腳印,沒有什麼是固定不變的東西。以現在的狀態和心境,可以有一個新的名字。我選擇了一個極為簡單的名字。更多理解是在意會之中,因此無須解釋太多。

這次改名不代表安妮寶貝這個名字的消失。它承載了我以往所有的寫作。如同一棵樹長出新的枝幹,一個旅人走到新的邊界。所有新的發生,建立於原先的基礎,而不是離開自己的過去。這個名字始終是我一部分,我生命的組成,它包含其中。

如果你很早就認識了我,也可以一直稱呼我為「安」或者「安妮」。它融化於「慶山」這個名字之中,已經得到它的位置。

我不是一個跟外界互動很多的寫作者,更多時候只願意以自己的方式度過時間。像一個遊離在社會主流之外的邊緣人,也是一個僅僅表達了個體自我的價值傾向和哲學觀的寫作者。這些年,一直只是寫著自己的字,保持寫作之外的生活。十多年也就這樣過完了。

目前的時代,我並不認為是一個對寫作來說很好的時代。如果心的表達坦白,這樣的寫作者大多孤單。但有時依然只能走自己的獨木橋,因為潮流和虛名的汪洋並不真實。

從二十餘歲的年輕女子,寫作至今,十六年過去。一路走來,已近中年。我並非別人想像或虛擬中的一個標籤。所有是非爭議不及一縷塵煙。只是一個平凡而安靜的寫作人,有時因為過於專註,遺忘了世間的熱鬧。寫作對我而言,究其根本,只是一條道路,我在其中試圖發現和尋找自己。

也是鈴木俊隆說過的一句話:「我們研究自己,最終是為了忘記自己。」

現在說一說這趟旅程。

我的旅行,從二〇一三年下半年開始。自北京出發、抵達、回來、再出發……如此循環,路線從江南延展到甘肅。遇見四個以前不相識的人。

愛作畫也善於烹飪的廚子,倡導他的飲食方式。攝影師回歸鄉居,以作品系列禮敬故鄉和大自然。年輕僧人,以詩歌以唐卡以修行以領悟,供奉信仰。以古法彈奏的老琴人,年過八旬,經歷各種變遷,心守一事。

我與他們之間,發生時而密集時而閑散的對話。談論價值觀、信仰、環保、人類、社會此類的話題,也感懷父母、故鄉、童年、往事。更有閒情逸緻,說一說荷花塘和油鹽醬醋。有時一起短短生活幾日:住在同一間屋子裡,喝茶、吃飯、爬山、涉水、賞花、散步……

一切細節,一切觀點,均如實記錄於這本書。當然我依然覺得時間過於短促,不過是數日。如果時間更持久,我們彼此之間的了解也會更多、更深入。

秋陽·創巴仁波切曾長期在西方弘法。我讀了一些他的作品。他在一九八七年已離開這個世界。在一本著作中,他寫過這樣一段話。

「在大觀禪修中,我們與所觀之物間有著廣大的空間。我們知道有此空間,而此空間內無事不能發生。這裡所說的發生,不是相對地或對抗地發生在這兒或在那兒;換言之,我們不把自己那些概念化的想法、名稱及分類,強行加在感受上,而是直接體會每一情況中敞開的空間。如此,我們的覺知變得非常精確,而且包容一切。」

他又說:大觀禪修的意思是還事物本來面目……我們不必以還其本來面目的心態去看它們,它們當下即是本來面目。

我的旅行,彷彿是一次嘗試以行動去領悟這些觀點的實踐。有時一切看起來沒有發生,一切又都在無所不能地發生。而不管是發生,或者不發生,總是會有超出人頭腦之外的進展,而無關預料、期待、想像、設計。當下充滿活力,直接體會如此重要,以至有時當我們經歷其中,只能試圖保持單純。

只是看著,聽著,感受著。這也是我與書中那些時間、空間、人、物之間的關係。

沒有一個人的生活是四平八穩的,是完美無缺的。

有時我們不能夠讓旁觀者感覺很清楚很愉悅,通常會引起異議。

有時我們無法讓別人理解和同意自己的心,因為心裡所有的,本身也不容易闡釋。

但這裡面並不涉及誰的標準更高或更完美。對我來說,寫作這本書,只是記錄下來,表達,傳遞。其他主觀的評價或判斷,不需要給予也無須界定。

裡面所有的觀點,不論是談論個人價值傾向,還是談論佛法或信仰,都只是個人觀點。所有的個人觀點,都不代表是權威或公認的或統一的無誤的結論。但我們可以表達和展示個人觀點,這代表對生活方式、對生命方向的一種自主選擇。這是它的美妙和意義所在。

在浩茫和雜亂的錄音記錄中,摘選出精華部分整理成文。感受每個瞬間的本來面目,感受即刻的發生,即是這本書的初衷。最終由讀者自己去吸取、分辨、選擇所需要的東西。

當我把這些文字整理出來,我想它們應是一座橋。讓這些他人的觀點通過這座橋,流向更遠的地方、更多人的內心。以便他們感覺到有所不同的有活力的參照,並從中覓得一些啟發。而我自己,在做這份工作的時日,在奔走、對談、采寫、記錄之中所獲取的所聞、所見、所悟、所感,收穫可貴而良多。有無限感謝。

創巴仁波切還曾說,布施是交流溝通。溝通必須是放射、接收、交換。而慈悲是溫柔、敞開的溝通之道。

我們相會,一起激發和融化,長時間地談論,我以此獲取和記錄他們生命的一個橫截面。而對於他們來說,他們做的又是什麼?這一切於他們,未嘗不是一種布施。先給予我,再給予這個世間。獻出溫柔而敞開的溝通,坦呈質樸而真實的經歷。

如果我們嘗試去真正地了解和接納他人,就會得到來自他們的給予。為這個世間而散發出來的光和熱。

這些人,雖然年齡、身份、經歷、生活都截然不同,但也有隱約的相同之處。相對於很多人對所置身的時代的熱衷和身不由己,他們做出了自己可選限度的決定。

每一個人的言行,生命存在的狀態,都在影響這個世界的變化。息息相關,共為一體,從不曾分離。可以去學習和體會平靜、素直、堅定、自省這些品質的含義,去獲取思考、交流、布施、分享這些行為的價值。

作為個體,我們嘗試付出種種努力和實踐,並最終奉獻這些經驗。

願一切轉為善。

慶山

二〇一四年二月八日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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