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局 第七章

推開病室的門,央宗正坐在靠床邊的椅子上垂著眼帘念經,手裡的轉經筒搖個不停,這是個年輕的小喇嘛,臉龐還都透著幾分稚氣,拉姆坐在床上,藏袍的兩個袖子都拿下了搭在腰間,結很長的髮辮,髮辮上飾林林總總的綠松石、蜜蠟、紅珊瑚,她皮膚比一般藏族姑娘白很多,被這些花花綠綠的髮飾襯著,分外好看。

拉姆原本是抱著膝蓋看央宗念經的,到底是不專心,先看到桑珠活佛進來,伸手去推央宗,央宗愣了一下,他是桑珠的弟子,看見師傅,趕緊畢恭畢敬上去行禮,桑珠活佛回禮之後,見拉姆一副戒備的樣子,忍不住笑著對央宗說了句:「拉姆又不認識我了。」

在師傅面前,央宗總是莫名的局促和緊張,桑珠活佛的口氣明明和緩,他也不敢造次去開玩笑:「拉姆開始也不認識我,這兩天好一點。跟以前一樣,她會慢慢想起來的。就是大夫說,她的身體不好了,應該回漢地去休養。」

桑珠活佛點了點頭,上前在床邊坐下,拉姆警惕地往後挪了一挪,央宗上前小聲用漢話跟她說話:「拉姆,這是師傅,你見過的。」

桑珠活佛先不著急跟拉姆說話,問央宗:「怎麼我才剛走,就出事了?」

「多瑪那頭的人年前兩天送拉姆來寺里,拉姆說到了她們漢人的新曆年,要為死去的親人供養百盞酥油燈,頭三天她要自己守,所以我們留拉姆在寺里住下,讓多瑪的人三天後來接。前面都沒事,到最後一天,半夜之後,拉姆跟我說想打個電話。」

「師傅你也知道,多瑪的人現在還沒有安居,一直在藏北游牧,每隔幾個月才會來寺里一次,平時在草原上,沒有電也不通郵,我想,拉姆或許是在漢地有朋友要聯繫,時間太晚,沒法去鎮子上借電話,我就讓她用了師傅房間里的電話。」

「接通電話之後,拉姆就不對勁了,她說這個電話她以前一直撥的,從來都是關機,這一次忽然就通了,等了好一會兒都沒人接,我勸她掛掉,她不答應,堅持要聽那邊接電話,還說,可能這個號被收回,給新用戶用了。」

「後來電話通了,很短的時間,也不知道她說了什麼,忽然就甩了電話說頭疼,後來越來越厲害,我就慌了,叫醒兩位師兄,依著以前的法子給拉姆念經,誰知道到天亮時,她情況也不見好,多瑪的人到了之後,我們就送拉姆到鎮醫院,醫院的人說看不了,要送到大的醫院,多瑪的人不懂漢話,加上師傅你正好在這附近,我們就隨著一起來了,桑扎寺先關掉了,我們知道師傅接下來要去布達拉朝聖,如果需要人,我們都可以跟著。」

最後一句話,他說的很小聲,藏地的人,畢生都以能瞻仰一次布達拉為榮,央宗內心裡,實在是很想去的,師兄們一定也一樣,不然為什麼都趕到這裡來了呢,但是桑珠活佛既然不說,他也不敢太過提起,只是含蓄的說如果需要都可以跟著。

桑珠活佛微笑:「既然已經來了,都是佛祖的意願,那就跟我一起走吧。除了布達拉,我還要去色拉寺見教友,色拉寺的辯經聞名藏地,你們多多學習。」

央宗大喜過望,邊上的兩個僧袍喇嘛是師兄,表現的不像他那麼明顯,但已然也是喜上眉梢了,那幾個多瑪藏人面露艷羨之色,過了會各自合掌,都念叨了句扎西德勒。

桑珠活佛和央宗對話時,說的都是藏語,等到跟拉姆說時,又轉成漢話,問她:「拉姆,在漢地還有朋友嗎?」

拉姆沒說話,直到央宗拿眼神不住示意她,她才說了句:「沒有。」

「拉姆,你生病了,你不能再回多瑪。」

拉姆的態度很堅決:「我住在多瑪,我要回多瑪。」

桑珠活佛的口氣很溫和:「拉姆,你是漢人,你不想念家鄉的人嗎?你可以回去看看他們,休息一陣子,真的想念多瑪,再回來。」

拉姆的眼圈漸漸紅了,頓了好一會兒,她才說了句:「我一個人,家裡沒有人,我不想回去,不想見漢人。」

說完了,她不再理桑珠活佛,一個人退到床頭,把邊上的被子一點點往懷裡扯,扯著扯著就抽搭抽搭哭起來,央宗說:「拉姆想不起來,但她就是不想回去。師傅,你不是說每個人都有隱秘的往事,如果她不提,佛就不希望我們追問。她可能在漢地真的沒有朋友了。」

桑珠活佛抿著嘴唇沒有說話。

第一次見拉姆,約莫在一年以前,當時有輛內地援建阿里的物資車經過桑扎鎮,把她從車上放下來,她沒什麼行李,精神很差,在幾乎沒有漢人居住的桑扎分外醒目,她向當地人打聽事情,藏人聽不懂,讓她去寺里找會漢話的喇嘛去問,她當時見到的是央宗,問的第一句話是:「我聽說藏北是無人區,常年沒有人的,是不是還要從桑扎往西走?」

央宗問她:「你是遊客嗎?」

她說:「不是,我要住下來。」

央宗覺得她很奇怪,只好來找師傅,桑珠活佛看人是能看到許多常人看不出的東西的,他跟拉姆談了很久,問她:「為什麼要去沒人的地方?」

「不想見到人,人多了,我很難受。」

桑珠說:「無人區的環境很惡劣,你一個人,會死在那裡的。」

她居然回答:「我知道啊。」

桑珠活佛留她在寺里住了幾天,他對央宗說:「拉姆不是普通的漢人姑娘,她身上有一些我說不清的能力,有死氣圍裹著的怨氣,也有導引人成魔的惡障,拉姆經過桑扎是佛的意願,佛祖要我們做一些事情。」

央宗靜靜聽著,在這裡,一切都是佛的意願,乾旱或者雨露,爭吵或者寧靜,一片葉子的落下或是一顆果實的長成,既然這樣,拉姆的到來,也一定是佛的意願。

幾天之後,多瑪部落的人來寺里祈願,桑珠徵求拉姆的意思,他說:「多瑪部落是藏北草原最淳樸的一群人,他們人數很少,遠離城鎮,逐水草而居,長年累月都見不到外人,你和他們一起,不會覺得人多難受,又能得到照顧。」

拉姆沒有反對,至於多瑪藏人,既然拉姆是活佛的客人,那同樣也就是他們的貴客。

多瑪藏人偶爾會來桑扎寺,帶來一些消息,拉姆的孤僻遠遠超過桑珠的想像,她的帳篷永遠距離大家很遠很遠,頭人憂心忡忡,生怕她出事惹得活佛發怒,找過她幾次,比劃著告訴她這樣太危險了,藏北有棕熊,還有狼。

拉姆已經學會了簡單的藏語,她說:「沒關係啊。」

她會幫多瑪藏人照看氂牛,熬制酥油茶,做糌粑,但她喜歡一個人,很少跟人講話,她經常爬到結著經幡的高坡上,一站就是很久,她會向半空撒五顏六色的風馬旗,有時候莫名其妙會流淚,她的帳篷里有三盞不滅的酥油燈,無數個夜裡,她就守著酥油燈轉轉經筒,每當酥油燈的光暗下來,她就停下往燈里添酥油。

有一次連日暴風雪,凌晨時分就近有狼嚎,頭人悚然心驚,叫醒幾個獵手操起傢伙往她的帳篷趕,晨曦中看到拉姆在帳篷外頭站著,身周斑斑血跡,奔到近前,幾個人倒吸一口涼氣。

三頭狼,開膛破肚,腸子破了一地,拉姆笑了笑,說了句:「送你們皮子,做衣裳。」

為了這件事情,桑珠活佛帶著央宗特地去了一趟多瑪,帶消息給他的藏人說,有兩頭狼的頸骨都被捏碎了,他們很害怕,詢問活佛是否高原上枉死的邪靈上了拉姆的身,要不然她為什麼要避開眾人?要不然狼為什麼會死在她的帳篷外面?

那一次桑珠活佛追問了很多,為什麼孤身一人來荒原,父母在哪裡,朋友在哪裡,為什麼有讓人懼怕的能力,就是那次把拉姆追問的突然發病,她抱著頭就跪在地上,尖叫,大哭,瞬間什麼都忘記了,唯一記得的是沖回帳篷里,把床鋪下藏著的東西緊緊抱進懷裡。

善良的多瑪藏人馬上就把懼怕扔到了腦後,轉而同情這個生病的姑娘,他們在帳篷外大聲祈禱,狠狠把石子砸向黑暗裡看不見的亡魂,桑珠和央宗為了安撫她,徹夜為她念綠度母咒,拉姆睡著之後,桑珠活佛從她手中抽出那個物件看。

是一個空空的破舊的錢包,打開了,透明的塑料膜後面有一朵乾花,破碎的頹敗顏色,使的力稍微不勻就會從中裂開,桑珠活佛後悔自己追問的太多,他對央宗說:每個人都有隱秘的往事,如果她不提,佛一定不希望我們追問,拉姆來到這裡,自有她的道理,雪域高原既然接納她,那麼就讓她在這裡安定下來吧。

只是,萬事總有時限,既然她的身體已經示警,顯然是離開的時候,再開口時,桑珠活佛已經打定了主意。

他決定帶拉姆一起去拉薩,那裡教友眾多,有不少漢族的供養居士,可以尋找可靠的漢人幫拉姆在漢地找合適的療養院,或者哪怕只是在漢地找個住所都可以,拉姆需要離開高原休養一段時間。

他把這個意思先向多瑪藏人講了,他們都有些錯愕,畢竟長時間的相處,早已把拉姆當成了其中一員——但他們沒有習慣違背活佛的意思,第一反應就是行禮,遵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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