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局 第四章

金碧輝煌KTV,301。

郊縣趕回市裡需要兩個多小時,儘管緊趕慢趕,到的時候也已經趕不上開場了,推開門,光怪陸離的彩色燈光混著烏煙瘴氣,酒瓶子開了一桌,兩個臉熟的兄弟正勾肩搭背地握著話筒吼周華健的《朋友》,九條摟著個穿著暴露的年輕女人窩在沙發里調笑,蔣蓉坐在邊上修剪指甲,黑皮和另幾個在邊台上吆五喝六地擲骰子,都沒注意到岳峰已經來了。

這樣的場合併不陌生,但不知為什麼,很不適應,岳峰走到九條身邊,叫了聲:「九哥。」

九條應該是聽見了,但裝著沒聽見,還是一個勁地給那個女人勸酒,岳峰站了一會,又叫了兩聲,黑皮先注意到了,趕緊用眼色示意旁邊的人安靜下來,過了會唱歌的人也不吼了,蔣蓉抬頭看了看岳峰,沒吭聲,包房裡漸漸安靜下來,只剩下九條帶著酒氣的聲音:「喝,我知道你女中豪傑,海量……」

岳峰又叫了一聲:「九哥。」

這一回終於是聽到了,九條抬起頭眯著眼睛打量他,忽然大驚小怪起來:「呦,這誰啊,這不峰子嘛,大駕光臨啊,姍姍來遲啊,蓬蓽生輝啊,還以為請不到你呢,太給你九哥長臉啦,受寵若驚啊。」

這詞兒,說的一套一套的,看來都是事先備好了來膈應他的,岳峰笑笑:「不好意思啊九哥,剛趕回來,下午給我媽送年貨去了。」

九條先沒反應過來:「媽?」

反應過來之後,笑的陰陽怪氣的:「你還認你那個媽啊峰子。」

「真孝子啊,不過也對,自己是從哪個肚子里鑽出來的總知道的,不過爹是哪個,就難說了。」

岳峰的臉色很難看,忍了又忍,說了句:「九哥,我一直叫你哥,這話過了啊。」

讓他這麼一提點,九條也有點後悔,一直以來,到底也是把岳峰當兄弟看的,雖然這陣子對他惱火,出口氣也就算了,還真沒必要鬧到兄弟反目——岳峰的家世,一直是不能碰的禁忌,今兒個真是酒喝多了,怎麼腦子一熱,就盡揀狠的說呢?

但是做大哥的,話出去了,又不好吞回來,九條冷著臉有點僵,黑皮幾個面面相覷,礙於立場,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一片死寂之中,蔣蓉忽然開口了。

「岳峰,也不賴你九哥說你,你說早幾年你是什麼啊,什麼也不是,全靠九哥帶你起家。你現在有點底子了,就不情不願的,求你點小事三推四推,比請神都難,說句難聽的,這叫給臉不要臉。你尋思著翅膀硬了,現在能單飛了,結果怎麼著,落了個什麼啊?跟秦苗掰了不算,搞得家沒家人沒人的,被公安抄了底的查,大過年的,沒去處才會看你那個媽吧,落到你這份上,跟條狗似的……」

話沒完呢,九條一酒瓶子就砸過去了:「臭婊子,還真當自己是棵蔥了。」

一酒瓶子下去,蔣蓉額頭上立馬見血了,她捂著額頭不做聲,指縫裡直往外冒血,九條又過來跟岳峰客套:「別跟這種女人一般見識,媽的,兄弟感情都讓這些破鞋給糟爛了。」

岳峰笑了笑,蔣蓉平時怕九條怕的要死,沒個授意,哪裡敢在這種檯面上亂說?說到底,做了齣戲給他看,穩了九條的面子,又打了他的臉,幫九條出了氣不說,殺雞給猴看,也叫在場還跟著的人心裡有數,別起什麼活絡的心思。

他說:「九哥,沒什麼事我先走了。大過節的,我不在這給你們找不痛快,以後有事,吭一聲,能幫得上的我一定幫,幫不上的,也別怪我太廢。」

九條皮笑肉不笑地打哈哈:「那哪能呢。」

岳峰也笑,道了別就離開了,到樓下時接到蔣蓉的電話,哭著低聲給他道歉:「岳峰對不起啊,我也不想的,我現在跟九哥吃飯,得幫九哥下台的。」

岳峰沉默了一下,說:「我知道。」

頓了頓又問她:「你沒事吧?」

蔣蓉哭聲小了些:「沒事,九哥誇我會做事,還塞了錢給我。岳峰你放心吧,九哥就是想出口氣,他憋悶的很。他不會對你做絕的,黑皮他們都看著呢,他要真對你下手,也寒了黑皮他們的心了,你忍過這次,也就沒事了。」

岳峰嘆了口氣,低聲說了句:「蔣蓉,你身上也該存了點錢了,見好就收,能離開就離開吧,九哥不是靠得住的人,今晚上他拿酒瓶子砸你,改天他手邊不是酒瓶子是刀子,他也能順手拿刀子捅了你了,你別真把將來都托九哥身上,早點為自己謀出路,別把自個兒賠進去了。」

蔣蓉輕聲說:「我這樣的人,還能有什麼辦法呢,只能這樣了。」

沉默中,岳峰先掛了電話。

——還能有什麼辦法呢?

這話,他隱約記得季棠棠說過,尤思也說過,現在,再從蔣蓉口中聽到,他實在無從安慰。

離開金碧輝煌已經十點多了,手機里的祝福簡訊一撥撥的進來,遠處近處都是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岳峰在車裡坐了一會,還是打方向盤迴家,過街時,看到街口有家還沒關的小賣店,下車買了盒泡麵,想了想又要了一包煙和兩瓶啤酒。

正付錢呢,又有簡訊進來,毛哥發的,彩信,打開一看岳峰就笑噴了,神棍穿一套喜氣洋洋的大紅唐裝,抱一桶肯德基笑的巨矜持含蓄。

岳峰迴了條:丫太坑了,給神棍穿這身,他怎麼肯的?

毛哥回的很快:肯德基啊,有全家桶什麼都干。

岳峰心說虧了,既然這樣讓他穿什麼唐裝啊,直接上旗袍旗頭唄,正想這麼回過去,毛哥電話進來了,問他:「我那張和神棍那張,哪張更喜氣?」

感情毛哥先前也發了一張,岳峰估摸著是夾雜在一堆祝福簡訊里自己漏看了:「你等會,我翻翻看。」

不難找,就在前幾條,毛哥是一大家子,也是穿的唐裝,毛嫂斜拉一副春聯,毛哥拎個燈籠,毛嫂的孩子手裡捧著個大金元寶,一個個眉開眼笑的,岳峰說:「專門拍的藝術照啊,能上掛曆了,甩神棍幾條街。」

毛哥嘿嘿笑,末了問他:「你哪呢?不是一個人吧,有地兒吃飯沒有?」

岳峰遲疑了一下,說:「我在潔瑜這呢,挺熱鬧的。」

毛哥哦了一聲,想了想還是提醒他:「別待太久了,那畢竟是人家。」

岳峰讓他說的心裡有點不舒服,不耐煩地回了句:「關你什麼事啊。」

毛哥解釋:「不是,我怕你沒分寸,潔瑜現在畢竟結婚了,不能像以前那樣陪著你,不合適。」

岳峰止不住火:「我怎麼就不懂分寸了?我沒腦子嗎,我會賴在人家不走嗎?就你有分寸!」

毛哥讓他吼的有點懵:「不是,峰子,我就提醒你一下,你怎麼還上火了呢,我也是怕你沒地方去,所以就問問……」

岳峰氣的太陽穴都突突跳的:「老子怎麼就沒地方去了?老子可去的地方多著呢!」

毛哥還想說什麼,那頭已經掛電話了,毛哥捧著手機發獃,撥也不是不撥也不是,半晌懊惱地說一句:「早知道不打了,大過年的,把峰子撩撥的不痛快了。」

毛嫂在邊上擀餃子皮兒,聞言白了他一眼:「早讓你別打了,他情況你還不知道嗎,這不刺激人家嗎。」

毛哥悶悶的:「我也是怕他年紀輕,不懂人情世故,好心提醒了句,早知道該把峰子叫來古城過年的,他跟家裡不和,先走了棠棠,思思前些日子又沒了,肯定難捱的。」

毛嫂抖羅沾在手上的面:「行了,別多想了,會沒事兒的。」

岳峰悶頭開了一陣子停下來,自己也不知道到哪了,搖下車窗看了一陣子,突然就打了個寒噤。

這是秦守業家的小區。

秦守業家被炸之後,岳峰來過一次看現場,還是在公安的陪同之下來的,秦家幾乎是被夷為平地,一樓地面有一塊都凹了進去,周邊牆攔腰截斷,牆體中的鋼筋突兀地支楞著,偶爾可見燒的焦融的家用電器,當時受到爆炸波及的臨近的房屋已經在修繕中了,但是秦家的始終沒動,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產權的關係。

這裡,來了一次之後,岳峰一直不願來第二次,因為陪同的公安隱約提到,爆炸現場太過慘烈,幾乎算是屍骨無存,僅有的幾片小的骨碴飛片,還是在距離爆炸中心很遠的地方找到的。

今天晚上,鬼使神差的,怎麼就開到這裡來了?

岳峰的周身泛起冷意,兩隻胳膊都起了些微的顫慄,但只是片刻之間,他就做出了決定。

他把車子停在小區外頭,帶上煙和酒,在小區外圍走了大半圈,翻過一處不高的柵欄,循著以往來過的記憶,向著秦守業家所在的位置走了過去。

不難找,秦家始終沒有再建,臨近的幾家出於忌諱,很多都已經搬離了,高檔的燈火通透的小區,在這一塊顯得極其不協調,鋼筋、水泥塊、融掉的電器、積年的雨水、潮濕、青苔、野草,錯落地雜靠,像個巨大的墳堆,岳峰的胸口堵的厲害,他深一腳淺一腳的走,磕磕絆絆地爬上破碎的水泥塊堆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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