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蝶篇 番外二

再過兩個月,尤思的身體越來越差,每天晚上痛醒的次數越來越頻繁,開始還能咬著牙忍,忍過去了床單上一層水汗,後來痛的受不了,整個身體都在抽,只能拽著身底下的床單往嘴裡咬,早上起來,偷偷把床單調個向,窟窿藏到另一頭,或者疊好的被子挪到中間壓住,假裝著從來沒有這回事。

到了後來,再也裝不了,因為痛的無法忍受,往往都是在睡夢時,身體像被摜死在砧板上的魚一樣猛的一抽,鑽心的疼痛從蝴蝶斑向四面八方延伸,極度的痛苦中,尤思常常會有恍惚的幻覺:她覺得背後的那塊蝴蝶斑,像是一口黑色的深不見底的油井,每逢發作的時候,就有無數密密麻麻張著鉗子的食人蟻井噴一樣湧出來,爭先恐後撕她的肉,吸她的血,她痛的撕心裂肺的大叫,從床上滾到地上,拿頭去撞任何能撞到的東西,然後總有一個瞬間,忽然一頭撞到岳峰的懷裡。

每次熬過去,她都不覺得自己還活著,她覺得自己能平靜的看到那群螞蟻黑壓壓有秩序的褪去,慢慢露出一副白森森被啃噬的乾乾淨淨的骨架。

岳峰摸摸她的頭,說:「思思,好好休息。」

尤思從來不回答,她木然的睜著眼睛,看天花板上那盞細伶伶虯枝的吊燈,岳峰的別墅裝修的很好,每件物品的選擇都精緻質感,看得出是女人手筆,她問起過,岳峰說是潔瑜一手操辦的。

有一次,吩咐她好好休息之後,岳峰起身想走,尤思口渴,她伸手拉岳峰的衣服,想讓他幫忙倒杯水,拉的時候,方向不對,袖子扯開,她看到岳峰的手臂上一道道的血道子,都是被她給抓的。

尤思愣住了,岳峰起身給她倒水,水來了,她捧著杯子不喝,岳峰以為是水燙,拿過來幫她吹,尤思看著他,忽然說了一句:「岳峰,我覺得我愛上你了。」

岳峰笑了笑,把杯子遞迴給她:「你不是真愛上我了,你覺得而已,其實你是感激我。」

尤思不說話了,沉默了一會之後,她給岳峰道歉:「對不起啊岳峰,我不該說那種話的,棠棠知道了,會打我的。」

岳峰說:「棠棠不會的。」

但是過了一會之後,他仔細想了想,忽然又冒了句:「真沒準,我吃不准她。」

說完了,兩個人都笑,笑著笑著,尤思覺得很心酸,她慢慢躺回去,貼著枕面閉上眼睛,說:「我累了,睡會。」

再過半個月,岳峰停了為尤思請的私人醫生,反正過去的時日業已證明,所謂的營養素針劑,對尤思的情況緩和起不到任何的作用,再說了,尤思的情況如此詭異,岳峰也怕引起醫療看護的懷疑——萬一他們以為發現了什麼罕見的危險性案例而驚動有關機構大動干戈,也實在麻煩。

岳峰知道尤思已經時日不多,猶豫再三之後,他給石嘉信打了電話。

石嘉信在接到電話之後的第二天中午趕到了岳峰家裡。

石嘉信到之前,岳峰腦子裡已經無數次轉過要狠揍他一次的念頭,他也真的下定決心這麼做,但攥緊的拳頭,在看見石嘉信的那一刻,愕然鬆開。

不到三十歲的石嘉信,像一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子。

痛苦愧疚怯懦而又躲躲閃閃的眼神,訥然的討好的笑,佝僂的背,鬢角的白髮,眼角深深的紋絡,一夜白頭這種事,小說里電視里如何渲染,都不如眼前所見來的震撼。

岳峰沉默了很久,向旁邊側了側身子:「進來坐吧。」

石嘉信局促地說了聲謝謝,拎著行李吃力的進屋,岳峰在他身後關門,關上門的時候,心頭忽然升起巨大的空落和蒼涼,他恍惚的想,在這場曠日持久的家族對抗和愛恨情仇當中,沒有誰真的贏,所有人都是輸家。

不管是盛錦如、秦守業、秦守成,還是盛澤惠、石嘉信、尤思、棠棠,包括他岳峰自己,都是輸家。

石嘉信不敢上樓,也不敢見尤思,他就在樓下待著,畏畏縮縮地坐在沙發邊上,只坐那麼丁點地方,像是生怕佔用任何空間而招致冷眼。

岳峰家裡,定點有阿姨買了菜過來燒飯,儘管岳峰吩咐了為尤思做的盡量清淡,她還是吃的越來越少,石嘉信每天看著一小盤子一小碗端上樓,又那麼原封不動地一小盤子一小碗端下來,急得嘴上都灼了火泡,有天中午,阿姨又在炒田園小炒,他看著熱油滾白氣的鍋,忽然冒出一句:「思思喜歡吃糖炒栗子。」

說完就出去了,也不知道跑了幾條街,終於趕在午飯端上樓之前買了一紙兜回來,小心地蹲在茶几邊上剝了幾個,裡頭仁上的衣都拿手指肚細細搓了,擺在小碗米飯的邊緣處,讓阿姨端上去了。

岳峰招呼他吃飯,他敷衍著應著,筷子拿在手上,從頭至尾沒見夾過菜,隔一會就朝樓上看看,過一會阿姨下來,說思思今天胃口挺好的,吃了小半碗,誇說栗子好像以前大學裡吃的味道,石嘉信興奮的臉都紅了,一連低頭扒了好幾口飯。

一切情景,岳峰盡收眼底,看的難受,又覺得好笑,下午尤思睡了,他自己去到別墅裡頭的花園木椅子上坐下給毛哥打電話,懶懶的,開口就是TMD:「TMD這一對在眼前晃,看的老子鼻子都酸了,這比唱戲還繞啊,你說這兩人造孽不造孽啊,圖什麼!」

毛哥在那頭嘿嘿笑,聽筒里,忽然響起一個男孩子尖細的聲音:「爸,爸,給五塊錢,我買羊肉串!」

岳峰聽的失笑,過了會,毛哥估計是給完錢了,岳峰故意嘲他:「你這現成爹當的,挺志得意滿的啊。」

隔著電話,都能想像出毛哥一臉笑的憨厚模樣,毛哥話里話外,總似乎帶點敲打他的意思:「那是,人挪死,樹挪活,峰子,人得往前走,人生是有轉機的,說不定轉個彎,你會發現你更想要的,以前那些惦著的,想想也就那麼回事了,你看我離開尕奈的時候,還挺動情的掉眼淚來著,結果怎麼著!」

岳峰沒吭聲。

在古城的時候,毛哥就跟他談過想離開尕奈的念頭,果然沒多久,那邊的青旅就被他盤出去了——離開尕奈之後,毛哥去了古城,租了箇舊式的二層灰瓦小樓,二層是客棧,一層是書吧和咖啡廳,幾乎沒經歷過什麼初期慘淡,生意出奇的開張大吉持續上升,果然旅遊勝地,客流量非尕奈能比,爆滿是常有的事,加上毛哥為人爽氣,回頭客、朋友介紹朋友,客人一天比一天多。

人運氣好的時候真是難擋,老話說的福無雙至在毛哥身上居然不靈——沒兩個月,毛哥和隔壁開甜品奶茶店的女人熱絡上了,沒事給幫個忙,修個電燈泡搬個煤氣罐什麼的,女人也姓毛,丈夫早年出車禍死了,帶了個七歲的兒子,日子過的挺辛苦的,毛哥肯搭把手,女人挺感激的,幾個月後的一天晚上,做了頓好菜請毛哥過來吃,說的也直接:「哥,你要不嫌棄,咱倆一塊過吧。」

知道毛哥有了女伴之後,岳峰還抽空去了趟古城,給女人的小孩包了兩千塊錢,算是見面禮,單獨聊天喝酒的時候從毛哥嘴裡知道「交往始末」,死也不信:「不是吧,都沒個過程啊,你忽悠老子呢?」

毛哥眼一瞪:「咋了?老子又不帥,你當天天有天仙為老子尋死覓活啊?什麼叫過程啊?都想你那樣,折騰個你死我活才算愛過是嗎?你那純屬折騰,過日子像你那樣,這世界都沒希望了。」

岳峰告饒:「行行行,說不過你,你個老黃瓜,多年不開花,恭喜你,今兒頂戴黃花了。」

毛哥沒多想,話脫口就出來了:「是,你帥氣,我是老黃瓜沒錯,好歹開花了,你個帥氣小黃瓜,怎麼著,女朋友個個如花似玉的,一個也沒留住。」

說完了後悔的直想扇自己耳光,岳峰半天都沒說完,末了抬頭朝他笑笑,敬了杯酒:「祝幸福美滿啊。」

電話那頭,毛哥聽岳峰不吭聲,喂餵了好幾次,岳峰才回過神來,嗯了聲:「聽著呢。」

毛哥嘆了口氣:「你別多想啊,這事,咱仁至義盡了,你說石嘉信跟尤思談戀愛,跟你有什麼關係對吧,你這後頭活雷鋒當的,黨都要給你發勳章,別想了啊,愛咋咋地。」

「神棍呢?」

「關在後院,著書立說。」說到神棍,毛哥那槽啊,吐都吐不完。

「尼瑪你知道他上次跟我說什麼嗎,說曹雪芹寫紅樓夢的時候很刻苦,找不到飯吃,冬天裡喝粥啊,凍結塊了,就拿刀子把粥劃成一塊塊的吃。他說為了讓他的著作跟曹雪芹似的流芳百世,要向人學習,尼瑪那天晚上喝稀飯,非讓我幫他盛一盆凍冰箱里凍上。」

「還有,整天吹噓自己才高八斗的,現在正兒八經著書立說了,跟尼瑪便秘似的,一天寫不了幾個字,跟我說不行,要頭懸樑錐刺股,現在哪個房子有梁給他懸啊,他倒好,搞個繩子拴頂上吊燈上,另一頭系著自己脖子,那天忘了什麼事,急著叫他出來搭把手,嗷的一聲就往外沖,尼瑪把我那吊燈扯下來半拉,老子氣的,拿個錐子追了他半條街。」

岳峰失笑,頓了頓說他:「讓神棍好好寫,二十幾年,素材都一麻袋了,濃縮一下,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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