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蝶篇 第三十三章

這一晚,盛錦如破天荒的沒有出去睡,她就地在溶洞住下,下半夜的時候,到底心裡不踏實,偷偷去看了季棠棠,兩邊山壁上燃著的燈火都已經半熄,借著僅存的一點光,她看到季棠棠坐在尤思的石棺旁邊,兩隻胳膊架著棺沿,下巴抵在交疊的胳膊上,一動不動地朝石棺里看。

這個場景讓盛錦如覺得瘮的慌,尤思的樣子,她自己看了都頭皮發麻,小夏這麼趴了幾個小時了,眼睛都不眨一下,她到底想幹嘛呢?

不過她沒有打擾季棠棠,靜靜站了一會又不聲不響下去了,她安慰自己:一開始都是這樣的,小夏跟那男人又不是沒感情,痛苦一陣子很正常,這段日子過了就好了,只要時間夠久,沒什麼不能治癒的,小夏現在或許會怪她,以後說不定還會感謝她:愛情是什麼玩意兒,不遮風不擋雨不解渴不抵餓的,說到底,只有命是實實在在的。

季棠棠有一種走到絕境的蒼涼。

盛錦如其實還對她說了很多很多話,但是她都聽不見了,她覺得自己的一生,都像流水帳幕一樣在眼前徐徐展開,她當然稱不上什麼轟轟烈烈、偉大或者奉獻,但是至少認認真真活過,掙扎過、努力過、愛過、也被愛過。

這最後一刻突如其來的寧靜,像是縱身躍入萬丈深淵之前,坐在懸崖邊,隨手拈過一朵帶香的花。

山洞裡沒有鍾,但是她卻總像是能聽到秒針滴答滴答催命一樣的走響,她不傻,內心深處,她清楚知道,岳峰出事的可能性很大——秦守業應該知道她被困在八萬大山,也不可能看好她能逃出來,既然這樣,岳峰對他的所有意義就僅止於泄憤,他要麼是下狠手把他弄死,要麼就是留他一條命,長久地折磨,任何一條,對岳峰來說,都很難生受。

這一場曠日持久的局,至此,走到了一個微妙的平衡,似乎各方都已經就位,下一步往哪個方向,但看她這根針往哪輕輕一撥了。

現在,她只有兩種選擇。

死,或者活著。

她幾乎是第一時間就把「活著」這個選項給勾銷了:活在這裡嗎,活在這種暗無天日的山洞裡,活到再也不想岳峰的那一天,活得像盛錦如一樣,面目模糊,唯一的愛好就是噠噠噠地敲打水煙袋子?

如果是死呢?

從家裡最初出事到現在,死對於她來說,早已不是什麼恐嚇性的名詞了,相比這個冷冰冰的人間,下頭那個世界,能賦予她溫暖的人或者還更多一點,母親和葉連成都在那裡,也許現在,岳峰也在,而他在哪裡,她所有的眷念也就在哪裡。

關鍵是,怎麼個死法。

她當然可以像在敦煌那樣,動脈上割那麼一下子,或者往周圍的石壁上那麼狠命一撞——但是她不甘心,特別不甘心,憑什麼啊?就算真的要死,就算真的要死的粉身碎骨,她都要用盡自己最後一絲力氣,把自己化開的血肉,凝成一顆復仇的子彈,從秦守業前腦進,後腦出。

母親的仇、阿城的、岳峰的、自己的,必須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她不再看盛錦如,也不指望這個女人能突然間大開慈悲之門,她長久地凝視著石棺中的尤思,一遍遍對自己說:棠棠你看清楚了,什麼才叫真正的絕境,如果你還能動,還能說話,你就得想辦法。

盛錦如離開了,山壁上火把的光盡數熄滅,黑暗中,季棠棠在石棺邊上坐下來,拿起手邊的一塊小石頭,慢慢在地上寫字。

石頭在石頭上寫,幾乎留不下什麼痕迹,但她還是很認真的寫完一行,空下一點距離寫下一行,有些時候,寫一些東西,不是要它留存,而是要自己記住,在剩下的時間裡,她寫的每一句話,都是至高準則和力量之源。

第一,不要多想岳峰。

現在,她依靠不了任何人,有一句話說,黑暗降臨,即便是你的影子都會離開你,言下之意只有自己才能依靠——但她的情形要更糟糕,音陣沒有能徹底治好她,她的情緒一旦失控,這具肉身都會失去意識,而對岳峰想得太多,毫無疑問會讓她瞬間崩潰,痛苦和悲傷不會讓她強大,此時此刻,唯有刻骨的仇恨能重塑自己站立起來的骨骼。

第二,為了最快達到目的,可以適當放棄一些原則。

第三,拉攏一切可以拉攏的人,敵人的敵人,鬆動的敵人,每個人都可以利用,每個人都可以成為自己一路踩過去的石階。

第四,時間不多了,做事要直插心臟,刀刀見血,做人要狠一點,再狠一點。

四條,一個字一個字寫完,某些黑暗的力量,好像也從四肢百骸緩緩注入進來,季棠棠隨手把小石頭往上一扔,邊上就是石棺,石頭落水的聲音聽起來,居然像極了小時候秦守成帶她去打水漂漂。

季棠棠的唇角浮起譏誚的笑,她走到鐵柵欄邊上,凝神看圍格外面的空地,硬拼是不可能的,一來她現在沒這個能力拚,二來盛錦如也並非善茬,別看她說的動情口口聲聲為她好,真惹怒了她,她沒準能枕著她的骨頭睡覺。

虛與委蛇地服軟也騙不過盛錦如,所以這條路不通,她得找幫手。

想在這個山洞裡找到幫忙的人的確很難,不過也並非完全不可能,不是有一句話說,敵人的敵人就是自己的朋友嗎?在這個山洞裡,至少有一個人對自己懷有善念,對自己的母親懷著愧疚之心。

她得去看一看,那個雙頭女人,現在在幹什麼。

山洞裡安靜的很,勻長的呼吸聲此起彼伏,季棠棠的目光在每一個掛著帘布的窯洞里進出,像一個無聲行走的幽靈,她對盛家的女人恨不起來,這一個個年輕的,或者不再年輕的身體,蜷縮著棲息在這樣幽暗的窯洞里,髒兮兮的好像永遠泛著霉味的被子,陳舊的老式的衣裝,枕頭邊或是做了一半的綉樣或是插著大針的納鞋底,日復一日的打發漫長時光,一眼就能看到死時的模樣,這樣一群群愚昧的可憐人,恨她們又有什麼意義呢?

與她們相比,雙頭女人住的地方更像一個狗窩,她甚至沒有伸展腿腳的地方,只能坐著倚在石壁上睡覺,想到這些日子溶洞里的女人對她的折辱和斥罵,季棠棠忽然起了一絲憐憫之心,但只是片刻之內,這種憐憫就像杯水被吸進了乾涸的沙漠。

她凝視那女人半晌,突然尖叫:「媽!媽!你來救救我啊媽!」

幾乎是所有的人都被驚醒了,半擁著被子或是睡眼惺忪或是茫然不知所措,片刻之後,盛錦如慍怒而嚴苛的聲音響起:「不許管她,讓她叫!」

這樣的反應幾乎是在意料之中,季棠棠咬著嘴唇冷笑,但她沒有再叫了,她知道盛錦如是怎麼想她的:小夏走投無路,沒有辦法,半夜泄憤去吵她們睡覺,去喊死了的盛清屏來救,這兩天她的確會失常的,讓她叫吧,叫累了自然就不叫了。

不止盛錦如,估計每一個盛家女人都是這麼想的,她們或是慍怒或是幸災樂禍的翻了個身,打了個呵欠,被子朝頭上一蒙,過不了多久,方才的那番騷動就停止了,盛錦如也很快就睡了,她畢竟年紀大,乏的快。

只有一個人,再也睡不著了,她張皇地往山壁角落裡縮,不安地咽著唾沫,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指把布帘子撩開一線,朝關季棠棠的山洞張望著。

很好,季棠棠心裡默默地說,我就是叫給你聽的。

她背對著鐵柵欄坐下,絮絮地開始說話,聲音很小,大部分時間像耳語,但山洞裡很靜,如果沒有睡著的話,還是能聽到些的——她就這麼不間斷的說,目光沒有一刻離開過那個雙頭女人,她看到她遲疑了很久,還是慢慢掀開帘子出來了,她不敢立起來走,胳膊和腿並用在地上悄悄的爬,黑暗中,她身體的挪動像怪異的哺乳動物。

有一瞬間,季棠棠覺得自己挺殘忍的,像一個不斷收釣鉤上餌的漁夫,把魚朝這個方向引。

那個雙頭女人不敢爬的太近,遠遠地就匍匐著身體停下,季棠棠自己都驚詫於自己的反應如此之快,她居然忽然就模稜兩可的低聲說了一句話:「媽,那你的妹妹……」

果不其然,那個雙頭女人的身體震了一下,又往前爬了一段。

季棠棠的聲音越說越低,會突然有哭音,說著「媽,你好慘」,有時又突然嘆氣,指代不清地說「那她呢,就這樣算了嗎」,那個雙頭女人聽的心驚肉跳,兩個頭上的汗都津津地出來了,她看著季棠棠低垂著頭的背影,不安地舔著嘴唇,越爬越近越爬越近,到最後,伸出手指都能觸到她的肩膀了。

季棠棠突然低聲說了一句話:「真的嗎,媽,她就在我後面嗎?」

雙頭女人壓根沒反應過來,季棠棠已經猛然回頭,兩手一齊穿過鐵柵欄圍格,一手狠狠攥住她的肩膀把她摁過來,另一手死死捂住了她的嘴,當然很快她就發現這麼做純屬多此一舉,這個雙頭女人嚇的很厲害,身子在顫,牙關都得得地發出聲音,眼睛裡的恐怖之色,叫她看了都有點心頭不忍。

但她很快就收起了惻隱之心,跪下身子看著癱軟在地的雙頭女人,忽然笑了笑,朝她勾了勾手,示意她靠近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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