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蝶篇 第十七章

季棠棠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四周都是濃的化不開的霧氣,她走了一陣就停下了,心裡有點慌:不是說召來的是誰,進的就是誰的世界嗎?難道這白茫茫的一片就是葉連成的世界?

好像每次使這個法子,都會出點小狀況,這次是不是又出錯了?

正茫然間,後方傳來叮鈴鈴清脆的聲音,季棠棠納悶地回頭去看,腰間突然被什麼一撞,痛的彎下身去,前方有人剎車,聲音很不滿:「哎哎,同學,讓你看著點啦。」

同學?

季棠棠愣了,她獃獃看著前面騎在自行車上的大男生,穿白T-shirt,破洞的牛仔褲,一手穩著車把,另一手拿著打飯的盆,腿支在地上,還在看著她:「撞著你沒,沒事吧?」

季棠棠搖頭,那人鬆了口氣,車把一扭,自行車又歪歪扭扭上路了,鏈條咯噔咯噔響,像是下一秒就會滑墜下來。

不知什麼時候,霧氣已經散去了,陽光照下來,暖暖的,周圍嘈雜起來,無數的學生和她擦肩而過,有拿著飯盆去打飯的,有剛從圖書館抱了厚厚一沓書回來的,有年輕的情侶挽著手竊竊私語的,有一邊抱著籃球一邊拿汗巾擦汗的,他們說說笑笑,吵吵鬧鬧,沒有人注意到她的不同。

季棠棠的眼角忽然有些濕了,明知這是虛假的時光倒流,還是被這份虛假給暖了心。

記得當時年紀小,你愛談天我愛笑,有一回並肩坐在桃樹下,風在林梢鳥兒在叫,我們不知怎樣睡著了,夢裡花落知多少。

多希望一切只是一場夢,醒來之後,拂落肩上的桃花,還能相視一笑。

熟悉的校園,熟悉的回憶,食堂還是青磚牆的,牆面上密密麻麻的爬山虎,宿舍樓後頭老長的一溜自行車,新的舊的破的歪的上了三四把鎖也防不住盜的,圖書館只有考試前才人滿為患,這樣陽光燦爛的玩樂時節,門口只晃動著小貓兩三隻。

季棠棠慢慢朝操場走過去,很多人在,中間的草皮上有人踢球,也有人放風箏,跑道上有人慢跑,邊區有人翻雙杠、壓腿,或者圍坐著聊天。

隔著很遠,她就看到了葉連成,他坐在樹下,出神地看操場上的人和事,衣服上有血,大塊的血跡,但仍理的整齊,沒有人注意到他的不同和怪異,或許因為,這是他的世界?

季棠棠走到近前才停下,葉連成抬頭看她,也許是陽光太過刺眼了,他的手搭起涼棚,微微眯起眼睛,唇角揚起溫柔的笑:「小夏,你來啦。」

季棠棠點頭,不知道為什麼,真的跟他面對面,心情反而平靜了,她挨著葉連成坐下來,長長舒一口氣。

兩人就這麼肩挨著肩坐著,直到鈴響,叮鈴鈴響了一陣之後,又響第二遍,操場上的人漸漸就少了,季棠棠問葉連成:「預備鈴嗎?是要上課了嗎?」

葉連成說:「好像是吧。」

季棠棠笑起來,這場景何其熟悉,兩人逃課的時候,經常有這樣的對答。

葉連成也笑,他說:「你爸爸跟我說,一個人死了之後,如果有怨氣,會長久的在橫死之地盤桓,說不定就成了孤魂野鬼。但是如果沒有怨氣,在離開這一世之前,會重新經歷這一生最幸福美滿的時刻。我現在才知道,我走了那麼久,原來從來都沒走出過這裡。」

季棠棠沉默了很久,輕聲問了句:「我爸爸?」

儘管早就猜到葉連成的死一定跟秦家、跟自己的父親有關,但那種猜測跟從葉連成口中得到證實的感覺還是不一樣的,季棠棠的心情特別複雜,有痛苦有愧疚還有深深的無地自容,她不懂葉連成怎麼可以這麼平靜,隔了很久才顫抖著說了一句:「阿成,對不起啊。」

葉連成抬頭看她:「小夏,我不知道你這幾年過的這麼難。」

讓他這一句話說的,季棠棠眼淚都快下來了,好像這麼多年的辛苦,因為他這句話,忽然間就有了慰藉和值得一樣,她深深吸一口氣,輕聲說了句:「都過去了。」

葉連成笑著點點頭,笑容里有些許的失落:「果然已經不是從前的小夏了,輕描淡寫的一句話,這麼重要的四年,就一筆帶過了。」

季棠棠悵然:「要是從前的小夏,也活不到現在了。」

葉連成沉默了一下,末了輕聲說了句:「小夏,你比我想的堅強。」

季棠棠苦笑,她低下頭,看自己的鞋尖,靴子的邊上沾滿了浮塵,她拿裙擺的下緣去擦,擦著擦著,葉連成忽然伸手覆住了她的手背,熟悉而又溫柔的觸感讓季棠棠淚盈於睫,她抬頭看葉連成,眼前模糊一片,葉連成說:「我知道他們還在找你,小夏,你今後有什麼打算?」

季棠棠說:「我本來……」

才說了三個字,淚水刷的就流下來,見到葉連成,好像見到最親切的家人,哭的再怎麼狼狽都不在意了,她說一陣就去擦眼淚,擦乾了又流,流下了再擦。

她說:「我本來想著,再也不管這些了,我自己的幸福,憑什麼要讓這群烏七八糟的人影響和左右是吧?惹不起我還躲不起嗎對吧,世界這麼大,秦家沒那麼手眼通天,我總能找到地方安頓的……」

「但是你一出事吧,我就覺得……我就覺得我特別有罪,一切都是沖著我來的對吧,我不能自己打個洞鑽起來,讓你們給我擋刀子。做人總得有點擔當,不然活著也就是吃飯睡覺,沒什麼意思了對吧。」

她語無倫次的,說了好幾個「對吧」、「是吧」,葉連成靜靜聽著,也不去打斷她。

「我到古城來,一來是送你,二來也想查查看,你出事跟秦家到底有沒有關係;如果沒關係的話,我接著會去八萬大山的盛家,我的根在那兒,一切的源頭也在那兒,我一個人,也沒什麼再可以失去的了,進八萬大山是生是死,都隨它去了。如果有關係,秦家一定在這裡等我,我想跟他們做個徹底的了斷,我想通了,我不死,他們一定會追我到底的,我繼續逃,我身邊在乎的人會一個個死光的,不逃了,不想再逃了。」

她說完了,眼淚也不流了,獃獃看操場那一頭的搶球,像是下定決心一樣自言自語:「不逃了,就在這裡了斷了。輸了也認了,世上那麼多人,總有人抽到一手爛牌的。」

葉連成問她:「那岳峰呢?」

季棠棠渾身一震,驚的說話都結巴了:「你……你怎麼知道岳峰?」

葉連成的笑容有些苦澀,他移開目光,輕聲說:「你爸爸跟我講了你的事之後,我才知道上一次來古城的就是你,那時候,我記得岳峰對你很好……我其實不確定你們的關係,只是試探著問問。」

雖然她沒有確認,但是這個反應已經算是交了底了。

季棠棠有點難受:「對不起啊阿成,和岳峰在一起之後,雖然我從來不說,但是心裏面,我總覺得特別對不起你,感覺像是自己變了心一樣。」

葉連成笑起來:「小夏,從見面到現在,你跟我講了幾遍對不起了?自己人不會這麼見外的,咱們認識……有七年了吧?」

季棠棠點頭,從大學初遇,到畢業,到她逃亡在路上的四年,加起來,的確有七年多了。

「有一次,我酒吧來了個客人,他跟女朋友分手,在一起剛好七年。他跟我說,人體的細胞會新陳代謝,每三個月替換一次,隨著舊細胞的死去,新細胞誕生,由於不同細胞代謝的時間和間隔不同,一身細胞全部換掉,需要七年。也就是說,在生理上,我們每七年就是另外一個人。既然已經是另一個人了,就很容易對『前身』的承諾發生背離。我當時想著,我和小夏不會這樣的。」

「但是現在我想通了,其實我們都已經變了,一個人的現在,是由過去變化而來,我們都沒能參與彼此過去最重要的四年,出事之後,你選擇不聯繫我,也就同時選擇了跟我越走越遠,至於我自己,到底是真的忘不掉你,還是堂而皇之的用這個借口粉飾自己情深,給自己的墮落不羈找個人人都可以原諒的理由呢?」

或許人死了,就會站在更加客觀和懇切的角度剖析自己,坦然講出活著的時候不敢講的、不敢面對的事實,葉連成如果活著,是永遠不會去質疑對小夏的感情的吧。

這樣的葉連成,有些陌生,但更真實,更接地氣。

「你爸爸對我說,反正你是要死的,你如果怨氣滿腹,反而會給小夏帶來不幸。我想了又想,如果死已經不可避免,我就不要再給你添麻煩了,過去你那麼苦,我都沒能幫你,這一次,就當是為你盡自己的一點力吧。」

季棠棠的眼淚又忍不住了。

「小夏,為你死了,我反而有點輕鬆,覺得對你再沒什麼虧欠。但是我真的是對不起很多很好的女孩兒,比如阿甜、雁子,還有庭如。我不知道人是不是真的有下輩子,如果有,我真心希望能對她們有些補償。」

季棠棠含淚點頭:「如果有下輩子,別再遇到我了。」

葉連成微笑:「可是,下輩子到底是什麼樣子,誰會知道?小夏,如果真的喜歡岳峰,就抓住這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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