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天篇 第八章

回去的路上,陳二胖給岳峰撥電話,也不知道那邊在忙什麼,一直是佔線,陳二胖想跟季棠棠說一聲,後視鏡里看到坐後排的她一臉的茫然,只是對著車窗外的黑暗發獃,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自己心裡偷偷犯嘀咕:這姑娘真奇怪,不知道岳峰跟她到底什麼關係,可別真是犯了事的,那自己這算是同犯吧?

這麼一想,心裡一慌,車子也打了個飄,季棠棠一頭磕在車前座上,居然沒抱怨,默默坐回去,又看另一側的車窗。

陳二胖家住東郊的一個居民小區,小區舊歸舊,設施倒挺齊全,入口處還有個小水池子,陳二胖把車停樓下,幫季棠棠拎包上樓,剛摟起來就倒吸一口涼氣:「你的包怎麼這麼重?」

季棠棠笑笑沒說話。

關秀還沒睡,開著燈等陳二胖,陳二胖一開門就急了:「哎呦姑奶奶我不是讓你早點睡嘛,大人能熬小孩也熬不了啊。」

兩人說話的當兒,季棠棠看了看房型和屋裡的陳設,屋子是新裝修的,但面積不大,看傢具品牌,也就是個普通家庭,除了主卧,只有個小書房,客廳連著陽台,然後就是廚房和洗手間,她這麼住進來挺不方便的,要不是岳峰前頭吩咐讓她一定住家裡,她還真想出去找旅館住。

想到岳峰,她看向陳二胖:「要麼給岳峰打個電話?」

陳二胖點頭:「你打唄。」

季棠棠尷尬地看陳二胖:「我沒手機。」

陳二胖樂了:「是手機丟了吧,那趕緊買一個,多不方便啊。」

接通之後,陳二胖只簡單說了兩句,大意是接到了,還沒睡,然後就把手機遞給季棠棠:「他要跟你說話。」

若是時間倒退回幾個小時之前,沒有發生骨釘的變故,接到岳峰的電話,季棠棠還是挺開心的,但是經過了剛才的事情,她陡然間就覺得,整個天都沒顏色了,對話那頭是誰,朋友還是對頭,好像都不重要了。

岳峰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大陳是我朋友,棠棠,你先住他那,我這兩天就過去。」

季棠棠先嗯了一聲,過了一兩秒才奇怪:「你要過來?」

「我到了再跟你解釋,棠棠,這兩天別出去。」

「哦。」

一來她聲音有些不對,二來根據岳峰對她的了解,悶聲照做也的確不是她的個性,而且事情這麼突然,她居然什麼都不問,未免太不符合常理,岳峰心裡咯噔一聲:「棠棠,你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季棠棠沒說話。

岳峰有點擔心:「棠棠,如果你有事,一定要跟我說。我要把這邊的事打點一下,開車過去的話估計得兩天,你有事就打我電話,別一個人悶著想你懂嗎?」

季棠棠的眼淚突然就流下來:「岳峰,我覺得……」

她說到一半就停下了,伸手把眼淚抹掉:「知道。」

把電話遞迴給陳二胖時,陳二胖和關秀兩口子都有點懵,關秀還想說點話調解氣氛:「怎麼了啊姑娘,你看看,都說孕婦情緒變化快,哭一陣笑一陣的,你怎麼也……」

她這一提,不知道戳到陳二胖哪根二貨的神經了,他如夢初醒一樣看季棠棠:「你不會也……岳峰的啊?」

更扯的是,關秀似乎也覺得這個想法挺對路的,她和陳二胖兩口子滿懷期待的齊刷刷看季棠棠。

季棠棠愣了半天才明白這兩口子的意思,手下意識撫到小腹上,想笑又笑不出來,頓了頓搖頭說:「真不是。」

末了補充一句:「比那嚴重多了。」

陳二胖先勸的關秀休息,然後去書房幫季棠棠安排住處,也不知他從哪翻出來一張行軍鋼絲床,很是費力地展開、墊褥子,怕季棠棠在邊上等的煩,他還招呼她:「桌上有相冊,我們當兵時候的,老照片,才翻出來。」

季棠棠這才留意到書房桌上的一本小相冊集子,好奇地翻出來看,都是軍營生活,翻單雙杠的、走樁的、宿舍的,也有出外遊玩的,每一張面孔都年輕到稚嫩,她認了半天才認出陳二胖,心裡默念一句:歲月是把殺豬刀啊……

陳二胖也挺感慨的:「得有快十年了吧,以前好的能穿一條褲子,轉業之後,說不聯繫也就不聯繫了,今天接到岳峰電話,我跟做夢似的,就把這個翻出來了……跟照片上比,岳峰現在變化大嗎?」

季棠棠又翻了幾頁,看到岳峰的照片,他穿了身迷彩,正在疊被子,一邊疊一邊看著鏡頭笑,季棠棠把照片從相膜里抽出來細看,然後搖頭:「他變化倒不是很大,更……成熟點吧。」

陳二胖很嫉妒:「這才叫人比人氣死人呢!」

他忍不住跟季棠棠講起當年:「難得一天假,可以去縣上,去奶茶店喝東西,裡面加料,小姑娘給他的最多,換我們買吧,嫌料少還被翻白眼,什麼世道你說。」

季棠棠把相片塞回去:「那以後都讓他買不得了,一次性把你們幾個人的都買了,大家的料都多。」

陳二胖不動了,他看著季棠棠,張著嘴巴沒說話,眼睛裡分明流露出時隔多年恍然大悟的追悔之情。

這麼簡單的做法都沒想到嗎?看來當兵的少年都挺淳樸老實的,季棠棠低頭想笑。

不過當然,岳峰除外。

快凌晨兩點,終於收拾妥當,陳二胖一通抱歉住宿簡陋之後,跟她道了晚安。

終於安靜,全世界寂寞到只剩下她一個人,季棠棠關掉書房的大燈,只留了桌上一盞小小書燈,光線很暗,籠著床頭窄小的一塊,季棠棠蜷縮在僅有的那片光里,慢慢舉摩挲著自己的那串風鈴。

盛影死後,路鈴的邊緣都染上血色,像是雲南少數民族的扎染,不管是風鈴的葉蓋還是古錢的匝邊,這是盛家的鈴祭奠盛家女兒的方式嗎?但是為什麼盛影會死於盛家的骨釘?

完全沒有道理,之前數次化解怨氣,都是她將骨釘摁進對方的身體,這一次,她根本動都沒動,甚至根本就沒起過要傷害盛影的念頭,為什麼骨釘帶血,路鈴見紅?

最初時,她的想法很簡單,這是一串化解怨氣的風鈴,目的在於懲治惡人告慰死者,同時又可以歷練自己提升能力——這條路雖然辛苦孤獨,但至少做的是有意義的事,至少是一點點積累復仇的能力和希望,但是自從第一次怨氣撞響風鈴,所有發生的事情,都在一點點挑戰和推翻著她最初的認知。

——為什麼化解怨氣的方式是這麼殘忍,等同於把一個活生生的人生生撕碎,這到底是在化解怨氣,還是在催生和製造怨氣?

——盛家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家族,盛影眼都不眨就殺死尤思的殘忍讓她膽寒,如果盛家人都如此漠視生命,談何天賦異稟化解戾氣?

——為什麼在沒有她的授意和行動的情況下,骨釘會自行攻擊盛影乃至要了她的命?

——母親留給她的信里,一直讓她逃命,可是時近四年,秦家人從來沒有露過面,秦家何至於謹慎到如此程度,四年時間不露任何蛛絲馬跡,以至於她開始懷疑,夢魘一樣的秦家究竟是否存在。

……

岳峰說過的話又一次響在耳邊:棠棠,如果你們盛家根本是一個作惡的家族呢?

以前,縱使有過懷疑,也從來沒有疑心到整件事情的大前提之上,但是現在,她的信念基礎開始動搖了,一直以來第一次,她開始正視這個問題。

如果盛家根本是一個作惡的家族,那麼自己就是幫凶,她手上有人命這一點的事實是到死也不會改變了。

但這還不是對她最致命的打擊。

最致命的打擊是,她曾經是盛夏,她曾經有自己的生活和自己的未來,後來她做了一個決定,遠離了朋友也埋葬了愛情,四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咬著牙流著淚和著血堅持到這裡,回首一看,忽然發現,一切都他媽的是個笑話,真和假是和非值得和不值得都沒弄清楚,就一頭撞到了現在,回不了頭也退不了步,更關鍵的是,前方是一團迷霧,說不清邁進去了,是墳墓還是出路。

沒有比這更慘的事了,哪怕是那一次家破人亡倉皇出逃,雖然悲慘,但是有仇恨支撐她,她有活的勇氣。這一次,什麼都沒有了。

季棠棠的眼淚慢慢流下來,她把風鈴放到書桌上,輕輕擰滅桌上的燈,她躺到床上,睜大眼睛盯著黑漆漆的天花板吊頂,心裡想著:馬上就要撐不住了,真的就要撐不住了,讓我今天晚上睡個好覺也好,讓我有力氣再緩過來。

說不清是什麼時候睡著的,但是忽然又醒了,夜還是墨一樣的濃重,凌晨特有的尤其的陰冷,有人在黑暗中注視著她,距離很近,連氣息都呼在她臉上,陰涼的氣息。

說不清為什麼,季棠棠忽然就知道這個人是誰了,她沒敢睜眼,身子不受控制地發抖,小聲說了一句:「盛影,不是我殺的你。」

沒有回答,陰涼的氣息更近了一些,離她的臉好像只有不足一寸的距離,一滴又一滴粘膩而又冰冷的液體滴在她的臉上,季棠棠幾乎能想像得到那張三道豁口的殘破的臉,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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