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須篇 尾聲

岳峰果然整治了一桌大餐,雞鴨魚肉,但凡古城搜羅得到的菜色,擺了滿滿一桌子,很有點僧少粥多撐死僧的感覺。

季棠棠要拿錢給他,岳峰只是不要:「窮家富路,你一直在路上,留著自己用吧。」

季棠棠不答應:「岳峰,我錢夠的。」

岳峰笑了笑:「你能有多少?無非是你爸媽留給你的那些,你要真的百萬豪富,早就進出包車星級酒店了吧?你這麼坐吃山空只出不進的,能省就省點吧。」

他都這麼說了,再推辭顯得特見外,季棠棠只好把錢收回來:「讓你說的我這麼可憐,好像接下來,我就該沿街討飯了。」

晚飯時,毛哥讓小米和石頭關了店門,大家一起圍桌而坐,只有神棍抱著一桶全家桶蹲在遠處的小馬紮上——看起來,經過艱苦卓絕的談判,神棍終於爭取到了全家桶的福利,但同時也遭到了毛哥的打擊報復:只能蹲小馬扎,不得入席。

但這一點也不影響神棍的好心情,他得意洋洋地一邊擠著番茄醬一邊高聲唱歌:「烤雞翅膀,我喜歡吃,我喜歡吃呀,烤雞翅膀……」

相比較他的獨樂樂,這邊人雖多,氣氛卻沉悶,岳峰並不提擺這桌酒的真實緣由,只說是為了十三雁的事,這一陣子大家都受了不少罪出了不少力,擺桌酒,算是犒勞。

這實在是個傷感的序曲,小米先綳不住,碰杯的時候眼淚啪嗒啪嗒的掉,石頭拿袖子擦擦眼睛,問毛哥:「老闆娘死了,這客棧開不長了吧?」

毛哥點頭:「雁子這房子是租的,看租期還有一個來月,接下來我也不幫她續了,這風月就做到這吧,你們倆也別擔心,我跟峰子談過,多給你們幾個月的錢,你們年紀還小,總能找到地方做的。」

然後又轉頭看岳峰:「雁子的東西我們拾掇拾掇,她身後沒人了,你挑幾樣留個紀念,剩下的,看小米和石頭要不要吧。」

這話題,越說越叫人難受,季棠棠忽然想起紅樓夢裡《飛鳥各投林》那首曲子,裡頭說: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用不了多久,這個叫風月的客棧就不存在了,在這裡打工的人,曾在這裡落腳的岳峰、毛哥還有自己,還有曾經發生在風月的故事,就會像是被大風刮散的沙子一樣,不知道會被吹到哪裡去。

落了片茫茫大地真乾淨。

毛哥給每個人杯子里都斟上酒:「這杯敬雁子的,雁子沒過到三十歲,這輩子受罪的時候多,享福的時候少,雁子是個好女人,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遇到對的男人。下輩子投好胎,走好路,找個好男人,夫妻倆和和美美的,來,幹了。」

每個人都舉杯,白酒入口澀的很,小米先嗆開了,岳峰看著小米說了句:「女孩子都少喝點。」

小米固執地搖頭:「雁子姐對我挺好的,這敬的酒不能短了。」

季棠棠坐在邊上,沉默著小口抿著杯子里的酒,酒桌上的話題跟她無關,她像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局外人——不過這樣也好,沒人硬要勸她酒,她靜靜聽著岳峰和毛哥講十三雁的事情,頭一次知道原來十三雁年少失足,一個人偷偷去黑診所刮胎傷了身體,從此不能生育,家裡容不下她,她年紀輕輕就開始流浪,飢一頓飽一頓,曾經半是為了生計跟了一個渣男好幾年,那人後來轉手把她給賣了,賣給湘西某個縣的黑社會頭頭,閻老七。

那時候,岳峰和毛哥他們認識不久,跟著光頭的自駕車一起去湘西,晚上在野地里起篝火紮營喝酒,喝完酒回帳篷,才發現自己的帳篷里躲了個女人。

十三雁給岳峰跪下,流著淚求他救救自己,岳峰當時也沒轍,出去找毛哥他們商量,還沒把事情交代清楚,閻老七帶人牽著狗追到了,沒費多少功夫,就把十三雁給拖了出來。

閻老七是個仔細人,看到岳峰他們是外地的,怕他們來頭大,沒難為他們,只是凶了他們幾句,轉頭就拿十三雁出氣,當著岳峰他們的面拿棍子抽她胳膊,使的狠勁,一棍子下去就把十三雁的胳膊給打折了。

十三雁也硬氣,被打折了胳膊不哭也不叫,咬的嘴唇都爛了,只是抬起頭看岳峰,岳峰拳頭攥了又攥,到底沒忍住,一腳就把閻老七給踹飛了。

說到這時,毛哥看著岳峰笑:「雁子也真識人,她怎麼就知道你心軟?說實在的,那時候她求我或者求光頭,我們都未必會動。」

岳峰敬毛哥酒:「我那時候衝動,帶累你們了,光頭被狗給咬了一口還幫我跟閻老七那幫人死磕,不過後來足足三個月沒理我。」

小米和石頭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全然沒想到平日里那個風情萬種的老闆娘還有這段心酸往事,石頭問岳峰:「峰子哥,那後來呢,閻老七沒找你麻煩?」

毛哥笑起來:「怎麼不找啊,他當著人家手下的面打了閻老七,還把人家女人給帶跑了,是你的話,你忍得下這口氣?而且都是在路上跑的,托七托八,想找到峰子很容易的。閻老七後來找到人給峰子帶話,要麼交人,要麼交錢,開口要五萬,後來有中間人在裡頭說和,峰子出了一萬,是吧?」

岳峰淡淡一笑:「挺久之前的事了。」

毛哥嘆氣:「也難怪雁子喜歡你,你背後為她做了不少事的。」

就這麼邊喝邊聊,小米先有了醉意,緊接著是石頭,昏昏沉沉朝桌上一趴就睡著了,毛哥說話開始大舌頭,眼瞅著就差一頭栽倒了,一直心痒痒的神棍擠過來,舉著可樂要跟季棠棠碰杯:「小棠子,我能不能給你做個專訪啊?」

季棠棠笑:「你要訪什麼?」

「鬼上身那事啊,」神棍討好地笑,「你是第一當事人啊,我老早想找你作採訪來著,就是找不到你,跟老毛子說吧,他又罵我多事,好不容易等他喝醉了,小棠子,做個專訪行不?我會把你寫到我書里的,用一大章寫。」

季棠棠不說話,伸手拿過桌上起了蓋兒的一瓶白酒,挑釁似的擺到神棍面前,毛哥一張臉紅的跟大蝦似的,看著神棍嘿嘿直笑。

「我我我……我不行……」神棍咽了一口唾沫,「我一杯倒……」

「那隨便你,」季棠棠聳聳肩,「為了學術研究,總得付出點代價的,你自己選。」

對於神棍來說,學術研究永遠是第一位的,他抱起酒瓶子嗅了嗅,倒進肚子里之前又跟季棠棠確認了一次:「專訪啊?」

季棠棠給他吃定心丸:「專訪。」

神棍放心了,一仰頭咕嚕咕嚕開始喝,咕嚕咕嚕到一半時,撲通一聲就栽過去了。

季棠棠嚇了一跳,「一杯倒」只是耳聞,直覺是誇張的說法,完全沒想到真的會有人現身說法,想想覺得好笑,還擔心神棍是裝的,俯下身去推他:「哎,哎,真醉了?」

神棍不耐煩地哼哼了兩聲,還舔了舔嘴上的番茄醬。

季棠棠樂了,問岳峰:「神棍的酒量真的這麼差嗎?」

等了半天,不見岳峰迴答,回頭一看,不覺都愣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岳峰已經醉了。

剛剛還是那麼熱鬧的場合,現在忽然就冷清下來了,季棠棠獃獃看著岳峰,心想:到底是千里搭長蓬,沒有不散的宴席。

岳峰其實沒有完全醉倒,他頭暈暈的,有點難受,就枕著胳膊趴下了,季棠棠問他話的時候,他聽到了,沒有立刻答她,等難受勁兒過了想說話的時候,才發覺周圍安靜的有點嚇人,忽然就反應過來:棠棠以為我醉了。

這麼想的時候,心裡有點空落,又有點釋然:這樣最好了吧?不然跟她兩兩相對,要說些什麼呢?該交代的都交代了,不該交代的說了也是廢話。那就這樣了吧,她走了,一切也就都結束了,生活會回到以前的軌跡上,那扇通往血腥的、詭異的、無法理解的事情的門,也就徹底向他關上了。

他聽到輕輕的上樓的聲音,過了一會,又是下樓的聲音,下樓的聲音重了許多,她應該帶著行李下來了,緊接著,她就在他面前停下來了,似乎一直在盯著他瞧。

岳峰忽然就很希望季棠棠已經發現了他在裝醉。

但是她沒有,末了,她只是輕聲說了一句:「岳峰我走了啊。」

只是很普通的一句話,說的他眼淚都快下來了,酒勁終於上來,太陽穴突突的疼,他聽到了關門聲。

關門聲很輕,心裡突然就空了一塊,他繼續趴著,似乎這樣就可以說服自己自己確實是醉了,腦子越來越清醒,能清晰分辨出幾個人的呼吸,哪一個滯重,哪一個輕柔。

但是沒有她的了,她從他們的世界裡,離開了。

想清楚這一點,心裡堵的異常難受,岳峰撐著桌面抬起頭,看到桌上幾瓶剩的白酒,想也不想,抓起一瓶就往碗里倒,一瓶倒不滿,擱下了又去拿另一瓶。

毛哥在對面叫他:「哎。」

岳峰嚇了一跳,他愣愣看了毛哥一會,忽然就憤怒了:「你裝醉啊。」

毛哥很平靜:「你不也一樣。」

岳峰被他噎的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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