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石人一笑 第二十七章

第二天一大早,孟千姿就收到了上午要隨大隊一起撤離的消息。

當時,她正梳妝理容,沒露什麼表情,只漫不經心嗯一聲,以示知道了。

一邊的辛辭憤憤,等通報的人一走,就忍不住發牢騷:「哇,至於嗎,談個戀愛而已,又不是家裡有礦要繼承……」

他忽然想起來,好像是有礦,於是改口:「千姿,姑婆們是不是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想搞什麼事啊,先把你們給分開,然後對付江煉。」

孟千姿皺眉:「我看你以後要是轉行,當編劇挺合適的。」

辛辭聳了聳肩,拿軟齒梳替她拉理頭髮:「可別說我沒提醒你啊,你這一走,萬一江煉被打暈、塞進麻袋賣去了南美,那人海茫茫的,可就再也見不著啦。」

孟千姿沒好氣:「你這人真煩。」

辛辭哼了一聲:「是你心煩吧。」

早飯過後,營地一片鬧騰,昨天是熱身,今天才是大撤,到處人聲鼎沸,叮鈴咣啷,倒是比工地還熱鬧。

江煉記得羅韌一行人也會跟著走,想著過來打聲招呼,才剛走到氈房附近,迎頭碰上神棍。

神棍昨兒沒回房,是在這頭睡的。

他跟江煉打招呼:「小煉煉,早啊。」

江煉正要回一聲「早」,鼻子忽然嗅到了什麼味兒,他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不可置信地盯著神棍:「你噴香水了?」

神棍說:「嗯哼。」

還「嗯哼」,江煉真是槽多無口:「你噴香水幹嘛?」

當然了,大叔不是不能噴香水:一個儒雅老者,用疊得方正的手絹,再噴點古龍水,是件很讓人舒服的事兒。

但神棍,一身街頭賣豆漿的氣質,跟香水……格格不入好嗎。

神棍眼一翻:「怎麼了?就准你寒徹骨之後撲鼻香?不准我香噴噴的?」

潛台詞是:管得著嗎。

好吧,江煉只得閉了嘴,這營地,估計只有辛辭才有美妝的儲備,神棍八成是向他討的。

但是,總歸是有點……怪。

江煉略一晃神,也忘了自己是來幹什麼的了,正怔愣間,忽然聽見孟千姿叫他。

他轉過頭。

孟千姿號稱「從小吃遍山珍、體質遠優於常人」,還真不是蓋的,昨天出入還要人攙扶,現在居然能拄著根登山杖一瘸一拐晃蕩了。

江煉不想她多走路,大步迎上去。

到了近前,猶豫了一下,還是抬手扶住了她一條胳膊,防她站不穩:眾目睽睽,不好太過親密,但扶一下,助人為樂,總還是可以的。

孟千姿說他:「你這衣領,怎麼翻的。」

她把登山杖搭靠在腿側,伸手就去理他衣領。

江煉下意識想躲,轉念一想,人家落落大方的,自己何必畏縮。

他站住不動,低頭看她把自己歪斜的領口理正。

她的手指很涼,偶爾會蹭到他脖際,江煉裝作不經意似地瞥了眼左右,壓低聲音:「哎,讓人看見了啊。」

自己是無所謂,只是不想讓她被人當談資:那些邊上經過的山戶,雖說目不斜視的,但他毫不懷疑,這一幕會瞬間傳遍營地、傳到昨兒已經撤離的那批人耳中,再經由各類即時聊天工具,傳遍江南水北、大小山系的築、舍、巢。

孟千姿說:「看見就看見唄,早晚有這天的。」

又笑嘻嘻添了句:「有人沒有名分,那我在其他方面,更要關懷照顧一下,做好細節,省得他背著人時偷偷抹眼淚。」

江煉哭笑不得,正要拿話懟回去,孟千姿一句話讓他落了興緻。

「對了,姑婆早上讓人通知我,我今天也隨隊撤。」

這消息有點突然,但也可以理解:接下來山鬼上下,估計得著手為段文希治喪、以及忙那十幾號傷亡者的身後事了,孟千姿沒理由總在這營地待著。

江煉點頭:「行,保持聯繫就行,希望咱們過兩天見面能無縫銜接,別出現什麼避而不見、見異思遷、一去杳然這種事兒就行。」

孟千姿垂了眼,指腹慢慢捻他領口:「你呢,你不走嗎?」

「韋彪還在養著,一時半會不能動,美盈么,還在跟箱子磨合,觀察期,得多看一兩天。還有就是……」

江煉略停了一會,決定不瞞她:「我覺得神棍有點問題。」

孟千姿身子一震,愕然抬眼。

老實說,她不怕對手出幺蛾子,就怕自己人沒事舞出個翩躚。

江煉安撫她:「還不確定,只是懷疑,兩個原因。第一,他那幾個朋友,倒了大半,要撤回西寧,於情於理,他都應該陪著,但他明顯不會跟著去,這就奇怪了,他有什麼事要做嗎?第二,他現在有些舉動,讓我覺得……挺違和的,我留下來,也好注意著他。」

孟千姿讓他說得,也有點忐忑,她看向不遠處的神棍:他和炎紅砂一左一右,正協助那個叫曹嚴華的吸氧,這人嬌弱起來,還真是挺耗人力的。

「那你……行嗎?我們這一撤,只留下零星幾個善後,要麼,我撥點人給你?」

江煉搖頭:「這不是拼人數的事,再說了,山鬼這一趟,死傷挺大的,大太婆讓人撤,估計也是想早點離開這種是非地,你撥人給我,萬一再死幾個,我扛不起這責任。」

說到末了,又笑起來:「也許只是我多心,人家神棍,可能只是想留下來搞鑽研……先看看再說吧,有什麼情況,我會及時跟你聯繫。」

現代人離別,因著科技的發展,比古人要洒脫多了,古人的信要走幾個月,上京趕考三年不還,一道別可能就是一生,哪怕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那些言情劇里,男主沒追上女主的飛機或者女主沒趕上男主的客船,都昭示了故事的就此終結。

江煉眼裡,這次本不算什麼分別。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因為兩隻雞,驟然把這場分離,拔高到了「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問君此去幾時來,來時莫徘徊」的高度。

曹解放不上車,江鵲橋垂著頭,一山雞一雪雞,只管在車側的空地上相對無言。

十餘輛車陸續起行,最後只剩了羅韌他們的這輛。

曹嚴華坐在打開的車門處,呼哧呼哧吸氧,羅韌和木代都已經半昏睡了——高反這事兒,很怪,平時體力體質越好的,遭遇高反時,反而會越嚴重。

一萬三經過一夜休整,總算是適應些了,察覺到車老不開,他睜開眼睛往外看了一眼,有氣無力地說了句:「要麼,帶這個一起走吧。」

江煉太陽穴處輕微地跳了一下。

他捨不得,在這一瞬間,超前且跨種屬的,忽然體會到了老父親嫁女般的不舍。

神棍提醒一萬三:「小三三,這是雪雞,生活在高海拔,走不了,跟著解放走了,沒準就活不成了。」

江煉的太陽穴又跳了一下:這可不成,雄性的山雞朋友,沒了可以再找,小命沒了可就玩完了。

一萬三又閉上了眼睛:「要麼,就把解放留在這,我看它好像挺能適應高原的。」

曹嚴華覺得這建議不錯:反正,曹解放本來就是跟他們分隔兩地的,住崑崙還是鳳子嶺,於他來說,沒太大分別。

他只想車能快點開:高反不是病,發作起來要人命,他急於呼吸到低處的空氣。

邊上的炎紅砂會意,她伸手拉合車門,沖著曹解放嚷嚷了句:「解放,那你留在這了哈。」

又示意了一下司機:「行了,走吧。」

車聲響起,曹解放全身的毛陡然一凜。

車輪往前碾動了,曹解放明顯躁動不安,它撲騰了兩下翅膀,腦袋忙起來,一時看車子,一時又看江鵲橋。

車子開動了,且開始加速,一路往前。

再不走,可就真留下來了,說時遲,那時快,曹解放一聲嘹亮的「呵哆啰」,那中年發福的雞身,居然可以如此迅捷,如一陣急風般向著那輛悍馬飛掠過去。

車子沒停,但中途開了門,曹解放瞬間撲進了車子。

然後,車子就一路下去了,江煉確信自己聽到了曹嚴華聲嘶力竭的嚷嚷:「火東……西寧……喝酒啊!」

也聽到了炎紅砂的怒喝聲:「我早說了,這是只渣雞。」

再然後,公路就安靜下來了。

車子,車聲,塵土,尾氣,都沒了,只剩一條安靜的路,從這頭的山間蜿蜒而來,又向著那頭的山間迤邐而去。

這安靜也蔓延進了營地,那麼多氈房,先前不夠住,現在空空落落,門上窗上,都書著落寞。

江煉看到,江鵲橋還站在原地,獃獃看車子駛離的方向,然後小腦袋垂下來。

他走上前,蹲下身子,把江鵲橋抱進懷裡。

江鵲橋乖巧極了,不亂動,直往他懷裡縮,像一切傷心的人,求一個溫暖的懷抱。

手機響了,江煉騰出一隻手來,點開了看,是孟千姿發了條微信語音過來,問他:「剛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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