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石人一笑 第二十四章

有那麼一段時間,江煉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羨慕什麼。

反正吧,要不著的糖,吃不著的飯,都是進不了他的嘴、但能癢得著他的心的。

他坐在石頭上,看氈房,看人,也看遠遠近近的山,看到起灶生煙,看到各屋送飯,看到況美盈進進出出。

沒人喊他吃飯,他這兩天的飯搭子神棍,當然是想不起他來了,至於美盈么,眼裡估計只能看得到韋彪吃得好不好……

江煉正出著神,忽然聽到孟千姿的聲音。

「你這一臉嚮往加哀怨的,什麼表情啊?」

江煉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回頭一看,真是她,沒坐輪椅,一手拄著登山杖,一手扶著辛辭。

江煉沒立刻迎上去,就著晨光看了她好一會兒。

真是好看,清清爽爽,唇紅膚白,髮髻高挽卻松結,許多碎發垂下,但並不嫌亂,別有風致——他不知道那又是辛辭手筆,給她結好發之後左一拉右一扯的,一定要扯出松而不垮的凌亂美來——只是頗為陶醉地想著,咱們千姿,真是好看,胡亂扎個頭髮都美。

孟千姿不滿意了,拿登山杖戳點地面:「你還坐著?不知道過來搭把手?」

江煉這才笑著過來,把辛辭換下:「怎麼沒坐輪椅?」

「該練著走路啦,三媽說,對輪椅越依賴,越站不起來。」

邊上的辛辭清了清嗓子:「那……千姿,我迴避?」

孟千姿嗯了一聲:「沒你的事了,待會江煉送我回去。」

說完了,人卻不挪窩,只是頗為玩味地看辛辭走遠,然後偷偷向著江煉說了句:「辛辭有點情況。」

是嗎?江煉好奇:「怎麼說?」

「以前恨不得二十四小時杵我邊上,不叫他走,他就高高興興待著。這兩天,屁股上長針似的,坐不住,動不動就是『千姿,那我走了』、『我忙去了』,他有什麼好忙的?我不就是他忙的重心嗎?」

還真的,江煉看了眼辛辭的背影:那小步子邁得,的確挺鬆快。

他忽然想到自己:每次去找千姿時,大概也是這樣,要遮掩,又遮掩不住,步子、肢體,哪怕一根頭髮絲兒,都背叛他,會叫外人看出端倪來。

他扶著孟千姿在石頭上坐下。

孟千姿打量他:「還沒回答我呢,你剛剛那什麼表情啊?」

說完,又去看不遠處坡下、江煉之前一直盯著看的那座氈房:「聽說神棍的朋友們來了?」

江煉嗯了一聲。

「他們給神棍帶好吃的了?沒分你一口,所以你一直坐這看,氣得要哭,還流口水?」

江煉哭笑不得:「我就是看看。」

孟千姿顯然不相信,斜乜了眼看他,那睥睨著的小表情,好像在說:小樣兒的,還想瞞我。

江煉讓她看得有點底氣不足,想以笑帶過,又覺得太不自然,末了終於繳械:「其實也沒什麼,就是忽然覺得,我好像一直沒什麼朋友。」

怎麼會?孟千姿想反駁,但思忖了會,覺得還真是。

她不死心:「況美盈不是嗎?」

「美盈是和我一起長大的,感情好是好,但如果你一早就知道,這輩子是要為她奔走、甚至送命的,那你們之間的關係,永遠不會是平等的。」

「那韋彪呢?」

韋彪啊,江煉聳聳肩:「也是一道長大的情分,但和我想的那種朋友,還是差了點感覺。」

孟千姿有點明白了,她拿手掌托住下頜,纖長手指在頰上慢慢點著,秀氣的指甲在晨光下泛著潤澤的粉:「那神棍?」

江煉承認得有點勉強:「他那樣的……算是吧。」

懂了,孟千姿狡黠地笑:「你在這點點數數,覺得神棍算是,但是啊,你只有他一個朋友,他有那麼多,他是你的全部,你是他的一丁點,心裡泛酸水,嫉妒了是不是?」

江煉又好氣又好笑,人有他無,人家地里的玉米棒子多到撲出來,他掰來掰去掰不出幾粒,難免有那麼點微妙心理,但怎麼話經她的口說出來,就跟愛而不得爭風吃醋似的呢?

他往坡下看去,江鵲橋在氈房不遠處踱步,姿態怪優雅的,但踱來踱去,始終在那一塊。

孟千姿忽然冒出一句:「其實,仔細想想,我好像也沒什麼朋友。」

怎麼著,跟他「攀比」上了?江煉轉頭看她。

她還是托著腮,眼神有點空茫:「你別看我從小到大,身邊圍滿了人,但是啊,不是要我聽話的,就是聽我的話的。」

「勁松人很好,但是他對我,總要顧忌分寸,和我說的話,也總要符合身份;辛辭嘛,更像朋友一點,可我到底是他的僱主,他打我的工,拿我的錢,感覺不一樣。」

她嘆了口氣:「所以,我也沒什麼朋友。」

江煉「哦」了一聲。

孟千姿有點不得勁:也不說安慰她兩句,只這麼輕描淡寫地「哦」一聲,哦什麼?要聽「哦」,她不會找江鵲橋嗎?

頓了頓,江煉拿一側的肩膀輕輕碰了碰她的:「這麼巧啊,大家都沒什麼朋友。」

來了,孟千姿的唇角差點沒藏住笑,她馬上點頭:「是啊是啊。」

「要麼,咱倆湊合著……做個朋友?」

「可以啊,」孟千姿積極獻策,「然後我們再去撬神棍的朋友,他朋友多,人又傻,肯定不會防備的。」

好主意,江煉附議:「有一個撬一個,有一對撬一雙,到時候,朋友多得我都嫌煩。」

孟千姿深表贊同。

兩人就這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到末了,幾乎是同時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真好啊,那揣了一早上的艷羨和微妙,就在這笑里全沒了,能笑出來,闔該感恩,更值得感恩的是,有個能讓你笑出來的人。

江煉低頭,吻向孟千姿的唇。

行將吻上時,忽然停住,他這才反應過來,這是大白天,人來人往,坡上坡下,都是人。

他不是那種大庭廣眾之下肆意擁吻的熱烈性子,情感是私人的,不願分享的,他需要遮掩,或是夜色,或是望不盡的空茫,或是拉緊的簾,密閉的窗,兩個人的事,彼此相互私藏,容不下多一點的目光。

孟千姿看著他,沒躲,但輕顫的眼睫尖上躍著一點慌,群山和人屋,在她眼底層層敗色,敗成不重要的模糊襯景。

如果這個吻落下來,她豁出去,接住就是,可是,那麼多人呢,那麼多議論,自己的事,何必攤開了給那麼多雙眼看……

江煉側過臉去,略粗的喘息拂向她耳際,拂動了鬢耳畔那几絲很細的、淡成了淺褐色的鬢髮。

他輕聲說了句:「這樣,別人看起來,是不是跟在講悄悄話似的?」

孟千姿笑起來,耳根處慢慢泛了紅,正待說些什麼,不遠處忽然傳來一個蒼老但又熟悉的聲音:「姿寶兒。」

孟千姿一怔,旋即轉頭,還沒看清來人,已經脫口叫了出來:「大嬢嬢?」

江煉循著她的目光看了過去。

這是高荊鴻,在山鬼里,她一定是特別的存在,一頭雍容的白髮,霜雪般凜冽,年歲如此之高,仍撐得起貴氣、精緻和優雅,她穿黑色的長呢大衣,領口處結了色彩鮮艷的絲巾,側身時,耳垂上掛下的珍珠耳鏈輕盪,給脖頸間留下一抹珠光。

她真是出眾,哪怕容顏早已不年輕,哪怕皺紋爬上了眼角唇側,身後的景茹司和孟勁松,以及所有人,都忽然黯淡。

高荊鴻笑著朝孟千姿點了點頭,又看了江煉一眼。

這一眼,風急雲卷,山高水長。

江煉回以一笑。

這一笑,不畏縮,也坦蕩。

高荊鴻既然來了,孟千姿自然就不得空了,更何況,山鬼眼下一堆白事待辦,江煉也不好去耽誤她的時間。

他一個人回了房,跟況美盈和韋彪閑聊,說起山鬼這頭大概要撤,況美盈皺眉:「韋彪的傷還沒好呢,這動來動去的,不合適吧。」

傷也分三六九等,江煉的傷在肩膀,這幾天跌打摸爬下來,他幾乎要忘記自己還帶著傷了,況美盈嘛,自然更不記得。

但韋彪的傷在肚腹,用況美盈的話來說:「肚子裡頭那麼多臟器,哪一個都是要命的,萬一養出個差錯,可是一輩子的事!」

所以,韋彪必須得躺著,連坐起身都不應該,更加不可以舟車勞頓了。

江煉斜了她一眼:「人家山鬼走,你不用跟著走,只要交足房錢,你愛住多久住多久。」

況美盈恍然:「對啊,這一陣子老跟著他們一起,我都忘記我們可以自主行事了。」

自打江煉把箱子帶回來,她的心情就好得很,過往磨難都成了歷練,昆崙山也成了否極泰來的福地,她對韋彪說:「那我們索性再養兩周,等你恢複得好些了,再回家給太爺上香不遲。」

又看江煉:「你呢?是陪著我們一起,還是自己想……去哪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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